贾平凹
本文系未编排稿,成稿请查阅本刊。
在秦岭北麓,黄河南岸,长安古城,拥书自雄的贾平凹是中国当代文坛几位有成就、有声望、有地位、勤奋而又高产的作家之一,也是一个受读者追捧、受批评界争议、受书商宠幸、受“书生直谏”、受媒体炒作,“红得发紫”的作家(乔伊斯曾说:“《尤利西斯》迫使几个世纪的教授学者们来争论我的原意。这就是确保不朽的唯一途径”)。有人说他是中国当代文坛最有影响的作家,有人说《废都》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一个媚俗的恶例;有人说他是中国当代文坛最高产的作家,有人说他是自我抄袭、重复自己的“劳模”;有人说他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最后一位伟大的乡土作家,有人说他是“恋污癖”;又人说他是“鬼才”,有人说他是庸才……,见仁见智,莫衷一是。
我以为:贾平凹是一位站在中国农耕文明向工业文明转型的历史拐点上,心中既有享受现代工业文明的滋润,又有对农耕文明创造的田园牧歌无限留恋,怀着满腔的惆怅和迷惘,苦苦思索中国现代社会文明出路的作家;是一个怀着强烈的历史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站在道德选择的二律背反处,忧国忧民,感物伤怀,怀乡恋土,秉笔直书的作家;是一位站在艺术审美至正、至真、至纯、至善、至境的高地,建构自己人道、悲悯、朴茂、丰沛、妙悟、诡谲、象征的人类文化学的文学图式的作家,是一位站在历史变革的转折处惆怅展望,悲天怜人的悲剧性作家。
一
秦岭,这条雄伟逶迤、挺拔绵延,耸立于黄河长江之间的龙脉,滋养着一代又一代龙的子孙。贾平凹属龙,年吉历的2月21日“龙抬头”的皇道吉月,出生于陕西省商洛市丹凤县棣花村。这是秦岭大山腹地的一个小小的盆地,犹如一个“丹阳”,被长江和黄河烘托而起:呈“二龙喜珠”之势。
棣花村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物华天宝,“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这种农耕文明的耕作方式和生活方式凝定成的田园牧歌式的乐感文化心理,渗透在贾平凹生命的每一个细胞当中,成为他创作过程当中的潜意识。
19岁之前,贾平凹没有走出棣花街方圆三十里。他留盖盖头,穿草鞋,会做各种农活。自小多病,医院,只喝姜汤捂汗,拔火罐或者用瓷片割碎眉心放血;若久病不愈,家里人则请神作法以驱鬼。他在祠堂改成的教室里学会了认字;在不知不觉中就学会了秦腔、写对联和铭锦。棣花村藏着能人:善制木的、能泥塑的、通文墨的、精胡琴的、理鼓谱的、唱秦腔的;有人盘腿搭手说着《封神演义》,据说和书上一字不差;有人偷偷地读《易经》,成了阴阳先生;有人拿锅黑当墨,在墙上画出二十四孝图;还有人率领弟子修建了全县几乎所有的重要建筑。以至于干部派下来,来前必有人嘱:到棣花街不敢随便说文写字。这里的风土人情、民间习俗、文化积淀、山光水色、自然风光、生活环境,在他晶莹、透明、纯洁的童心世界打下了终生不可磨灭的烙印。童年的生活经历、感情形态往往渗透、积淀在一个人的潜意识中,它自觉不自觉地制约着作家在自己的创作中感情形态、意象形式、形式感的律动。贾平凹也是这样,他对中国传统文化有一种赤子般的情感,对农耕式的自然经济、生活方式有一种天然的依恋。这种思想感情使他对喧嚣、浮华的工业都市生活,有一种本能的不适与审视的能力。从《山地笔记》、《满月儿》、《九叶树》、《西北风》到《商州初录》、《童年家事》、《二月杏》、《丑石》等,莫不如此。一颗小桃树、一个鸟巢、一眼清泉、一粒沙砾、一片落叶、一盆文竹、一条溪流、一只云雀、一只贝、一匹骆驼都能激发他的创作灵感。他听夜箫、看月迹、观冬景、读山、访兰、品梅、论关中……在“天人合一”、“生态平衡”的审美基座上运思笔墨,激扬文字,塑造形象,编织故事,设置情节,审视与批判着人类在历史行进中的过失与局限。面对工业社会生活对人自然本能的压抑,他怀着一股失落的感情,唱出了一曲曲幽伤而凄楚的挽歌。
贾平凹心灵深处珍藏的文化审美心理是一种逍遥自在、悠闲轻松、放任自流、虚静恬逸的“乐感图式”。他在虚静、自由、清真、天籁般的情感中渴望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他渴望自己过一种自由、恬静、虚灵、自我的读书的生活。“虚静村”是他的一个“理想国”。“静虚村是一个现代化建筑之中的‘桃花园’,土地平旷,茅舍俨然。虽没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屋’,却也槐花掩映村庄,春燕叼泥梁上”。(《静虚村记》)春光在这里用轻灵的翅膀洒下玉露,生物沐浴着爱,村庄披戴着一片静穆。这里没有人性的异化,沒有压抑的人情,一切都是那样的自然、合谐、宁静、澹泊。这种田园诗般的情景、形象和图景,正是作者所要表现的热爱劳动人民、羡慕劳动生活,想往阡陌桑麻,和劳动人民同呼吸、共命运的感情写照。
由于他有一个自然恬淡闲适的心境,他对客观外界的事象、场景、物理,有一种独到的、别样的感受和妙想:虚静的心在明亮的月夜通过地下的水盆中清澈的水,遥望高天上的星月;一场大雪覆盖了大地,他从“白”中看到了“虚”的丰富内涵;一棵弱小的桃树在风雨中摇摆,他看到了生命成长的艰难和不易;一块大门前不起眼的“丑石”,他看到了“大象无形,大音希声”,“逸世独立”的贵重和“有眼不识金镶玉”的可悲。
正是这种清澈的、碧玉般的、灵动的、阴柔的审美心理,给他的作品中灌注了一种清凌的、透视的、映显的、水天一色、高远辽阔的的审美情趣。他能站在世俗生活的钢筋、水泥、垃圾、色情、暴力、吸毒、卖淫、血腥、暴力之上,遥望人的精神文明的灿烂星空。
《高兴》中捡破烂的高兴、妓女孟夷纯,《浮躁》中的金狗、小水,《白朗》中的土匪白朗,《美穴地》中的四姨太,《腊月正月》中被称为“二流子”的王才,《天狗》中的农民顾工天狗,《秦腔》中的引生《商州》中的秃子等等,这些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小人物,他们在饥寒交迫的生活线上苦苦的挣扎,但是他们心中的良知没有泯灭,他们守着人性的底线。他们心中有光明。他们对人生寄托着希望和未来。
二
丹凤县棣花村是一个历史名城。早在春秋战国时期,这里就是商于古道上的一个重要驿站,商贾络绎,贸易昌盛,车水马龙,酒旗昭昭,人文荟萃。“商于”为古代地名,最早属于楚国,后被秦国占领,成为法家商鞅的封邑。秦国占领商于后,在古道上建关设卡,古道成为通往楚国以及南方的一条重要通道。史料记载,秦楚为争夺商于这块地盘,曾展开多次残酷的拉锯战,楚文化的凤图腾与秦文化的龙图腾、《楚辞》式的浪漫主义诗情与《诗经》式的现实主义的理性、长江流域的清丽婉约与黄河流域的浑厚磅礴,展开激烈的争斗、血拼、屠戮。激情与理智、理想与现实、生与死、灵与肉、血与火、爱与恨,在这里撕扯、熬煎、炼狱、互渗、值换、重构、再造、沉淀、凝定。楚文化的浪漫主义诗情在秦文化现实主义的理性精神中“淬火”、“醮钢”、“开锋”。这种历史性的“淬火”,带有生命激情被“激灭”,这种人性的“醮钢”,带有爱恨情仇的圆寂,这种血腥的“开锋”,带有英雄悲剧主义的性质。
这种英雄悲剧主义的精神是从激情到理智、从狂热到冷静、凤凰涅盘式的死而复生,是艺术审美想象的焰火、激情、热能以“能量守恒的规律”化成一种艺术审美的精神、境界、气质、节奏、韵律、感觉、意念、形式、想象、情趣、悟性、风俗、礼仪,悄然渗入这片古老而幽深的盆地,世世代代滋养着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的心智。
“商州四皓”躲战乱的流亡足迹,给这块土地上印下了悲伤的历史印痕。这块封地的郡主----商鞅被五牛分尸的历史事件,把自然经济创造农耕文明的理性(社会规范对人性的情感吞噬)提升到了一个空前绝后的血腥程度。
中国农耕文明最壮烈的悲剧精神注入了这一块丹凤朝阳的神秘大地。历史发展到20世纪以降到21世纪之初,这块悲剧性的热土被现代工业文明的隆隆机声所震悚,田园牧歌的美梦被打碎了。贾平凹的丹凤县棣花村,“黄昏的时候有人看见了一个椭圆形的东西在葡萄园的上空旋转,接着一声巨响,像地震一般,骥林娘放在檐笸上晾米的瓦盆当即就跌碎。双鱼家的山墙上掉下一块砖,砸着睡在墙下的母猪,母猪就流产了。而镇上所有人家的门环,在那一瞬间都哐啷哐啷地一起摇动。”这是《高老庄》的开篇之笔,作者对读者描绘了一幅生活的景象,田园牧歌式的农耕文明的生活秩序、血缘家族式的生活观念被现在工业文明打破了。人们在机声隆隆、天外来客,现代科技、物欲横流、精神空虚、理想缺失、道德滑坡中陷入一种惊悸、焦虑、浮躁、恐慌之中。这是农耕文明向工业文明转变过程当中的历史震荡。在这个高老庄式的历史动荡中,贾平凹乐感文化心理结构受到了颠覆性的打击,一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悲剧“乡愁”在他心中油然而生。
带着“乡愁”沉重的感情,从悲剧性的土地上走来的贾平凹,有两次文学批评的疾风暴雨,加速、增强和固化了他的这种悲剧性的心理的形成。
上个世纪80年代初,贾平凹在现实主义创作的道路上,顺风顺雨,一路鲜花为她绽放。他的文学创作呈现出清新、自然、欢快、轻松、愉悦,一种田园牧歌式的“春意图”。《满月儿》等作品是他在这个历史时期的代表作。随着农村改革的不断的深化,他的思想认识的不断提高,他自觉地把目光投向了世界文学的学习和借鉴,他借鉴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在创作手法,写出了《厦屋婆记事》、《沙地》、《年关夜景》《鬼城》、《晚唱》、《二月杏》,等等作品,有涉及官场的,有反映人性黑暗的,有表现神秘主义的情感。这本来是他在创作过程当中有益的探索。但是,在年3月,陕西省“笔耕”文学批评小组在西北大学图书馆召开了一个贾平凹作品研讨会,当时受“异化论”的影响,一些还未从庸俗社会学樊篱中解放出来的文学批评家认为他走上了脱离现实,脱离人民,脱离民族,脱离传统,脱离时代的邪路。会议上的火药味很浓,有人给他扣上历史唯心主义的帽子。会议刚一结束,《人民日报》就转载了这个会议的纪要。这个时期,他基本上是以童稚青纯的眼光来看世界的,唯美、抒情。当时他只有三十出头,肩膀稚嫩,很难顶住这种突如其来的巨大的精神压力,思想负担重,情绪低落。他的父亲从老家专门来看他,安慰他。他在写回忆《父亲》的文章当中表现了当时的这种思想感情。当年他在参加全国“文代会”期间,《文艺报》向他约稿,他在文章中说:“古城长安天气很冷,室内室外一个温度,冻死苍蝇也冻死玫瑰。”当时陕西省作家协会的机关刊物《延河》发了一组评论他的专辑,只有费秉勋、白冠勇两位评论家,比较客观、冷静地从文学创造的审美规律出发谈论他的创作,其他评论家的文章,都是否定他的这种有益的探索。面对急风暴雨式的批评,他马上缩了回去,立即写下了《商州初录》、《商州又录》、《商州再录》、《鸡窝洼的人家》、、《腊月.正月》、被评论界称为表现社会改革的“凤凰三点头式的作品啊”。
第二次是年对他的长篇小说《废都》的批评。这次批评规模之大,时间之长,讨伐之烈,情绪之炽,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所罕见。有人用“道家的眼光”来看作品,有人用女权主义的思想来分析作品,有人用社会政治学的尺子衡量,有人给作品冠以色情的帽子----。在这场铺天盖地的批评大潮中,贾平凹病倒了。当时他住在西北大学校园里。
那是一个秋冬之交的一天,我携夫人去看望他。他在病中,正在吃药打针,精神很颓唐,身体很虚弱。他住的单身宿舍的大门上贴着陕西省委宣传部,西安市委宣传部,西安市文联联合等单位联合发出的联合公告:“鉴于贾平凹先生患病期间,谢绝一切新闻界和文艺界来访来客”。他提前给我们开着门,进了房间,我看到他不大的房间里门背后挂着一个四尺八开左右的细篾竹笺,上面用毛笔写着“潜龙看飞”四个朴厚、醇正、温雅的大字。不大的客厅的沙发靠墙的壁上,悬挂着他自己写的四尺斗方的书法作品,上边写着南朝诗人王籍《入若耶溪》中的一句诗:“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开始他和我谈他的绘画、收藏、书法,后来谈他身体。最后,谈到这场对他的批评。他表现出一种深深的悲哀、孤独和无奈,精神上的压力极大。他说他基本上是两点一线,医院,工资也是让单位人给他带领然后送给他的。这场批评造成的结果是,上级领导部门点名批评他,让他写思想检讨,《废都》被禁止发行,他下基层到华西村体验生活去了。
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批判中,从阴暗的角落里刮了一股邪风,有人匿名在网上造谣惑众,说他在黄赌毒场所出现……
长篇小说《废都》被禁了16年。
年7月24日,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李铁映来陕考察工作,在陕西省丈八宾馆举行与陕西省作家座会,陕西省省长贾治邦和省人大副主任白云腾作陪,参加这次座谈会的有:贾平凹、高建群、杨宏科,晓雷、李天放、京夫、冷梦等十多位作家。我当时在发言中对《废都》做了简要概括的解读,并向李铁映副委员长提出请求,希望能对《废都》解禁。
年,《废都》被解禁。
这两次批评,客观的讲,贾平凹冷静而理智地接受批评的心理准备是不足的,因为他对自己的文学观念和创作上的艺术表达是自信的。这就给他思想或情感上造成了一定的重撞。加之文革期间阶级斗争扩大化,极左思潮对乡间教书的他父亲的批判、开除公职、遣送回乡劳动;文革后期“伤痕文学”对他的影响;他的家庭、婚姻的破裂;加之他的患病、长期服药打针,形成了他悲剧性的审美心理。
三
贾平凹作品中表现出的悲剧意识,大致可以分为两个发展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上个世纪80年代初,他在为田园牧歌般的生活方式和生产方式的逐渐消失而唱挽歌,情感更多的停留在感伤、留恋、失意的层面。其代表作是《商州》系列当中的一些篇目。第二个阶段是到了90年代初以后,把,他变得更加冷静和理智,努力用社会历史的价值判断去澄净生活的尘埃和时代的局限,艺术地表现现在工业文明对传统农耕文化的重铸和再造所造成的悲剧意义。
小说《丈夫》、《春愁》,基本上都是在表现“痴情女子负心汉”的故事模式中,写美丽、善良的女子被男子遗弃后的不幸遭遇,对传统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和思想观念进行审视。他强调感性与理性的合理调节,以取得社会存在和个体心灵的平衡稳定。他在“不忍人之心”的基点上发生。
此后发表的《山镇夜店》、《上任》、《夏家老太》等作品,表现了作家对国民性的思考。这类作品中作者对人的关切和强烈的民族忧患意识,而呈现出悲剧性的生活形态。《沙地》、《二月杏》、《好了歌》是贾平凹这一时期的悲剧意识表现较为充分的一组作品,极言人生的艰难,努力营造浓郁的悲剧气氛,使作品充满了艺术感染力。《天狗》中的井把式李正这一次偶然事件中,在一次偶然的事故中引塌方而瘫痪,为了生存,被迫“招夫养夫”,徒弟天狗因坚持传统的道德观念只尽赡养的责任,而不享受做丈夫的权利,李正终因不堪忍受道德和心理的双重负担而自杀。这既是道德的悲剧,伦理的悲剧,也是经济的悲剧。《小白菜》、《一个死了才走运的老头》、《人极》等作品,可归纳为另一类。白香、小白菜、老头、白水的悲剧,展现了那个噩梦般的岁月中人生的苦难,“有价值的人生被毁灭了,这既是人性的悲剧,政治的悲剧,也是历史的悲剧”。《冰炭》中的刘长顺是那个“革文化命”的时代的无辜牺牲者。他是秦腔演员,在演《沙家滨》中饰刁德一,因演得好,下边群众鼓掌、领导说他把坏人演成好人了,不准他演,他骂了几句,就成了“犯人”,在这里,他被人毒打、欺负,他还在地里吊嗓子练功。白香很同情他,怜爱他,同情他的处境,怜爱他的演唱才华,也给爱他的男性以应有的情感表示。她在生活中千方百计地照顾、赞助他,给他医病。由于她爱他、忘不了他的嗓子(她认为是这口好嗓子给他带来灾难的)。在这里,作者既表现了那个暴虐的时代不要文化娱乐,摧残文艺工作者,使人正常的性心理无所寄托。又写出在“愚民政策”的毒害下,善良的人在怜爱中不自觉地摧残文艺人才的悲剧。由于整个社会缺少应有的文化娱乐,人们的“潜意识”无所依仗,无法在象征性的对象化中得以应有舒展。因而整个社会是狂热的、烦燥的、易爆的、紊乱的、不要人性的。《古堡》、《火纸》、《浮躁》中部分人身上折射出的悲剧意识有着更为深刻的历史内涵,对封建势力仍然强大的认识,对民族心智与魂魄仍然滞留在旧的思想观念上的感觉,形成了这类作品普遍存在的忧患倾向。《妊娠》从人生的原生态出发,总体上显示的生命的悲剧意识,引起了人们并不剧烈而而且却是深沉的悲凉感和灵魂的震颤。《故里》中的每个人的人生都表现出这样的悲剧性。赵一仁的德行和威望在乡里都是无与伦比的,可越到后来他越感到人生的艰难,面对家庭内部各式各样的矛盾冲突他毫无办法,赵一仁爆发、富裕了。但他的妻子却失去了一只胳膊。赵一仁想挖龙骨发财,最后却挨了枪子。儿子赵良被执著的单相思葬送了青春。赵云终日浸泡在泪水的痛苦之中无法解脱。漂亮高贵的赵怡最后也因人生、爱情、家庭的失意而变成一个灵魂出窍的夜游人。《龙卷风》、《瘪家沟》也都从各个侧面展示了人生的空寂和痛苦,给人一种空门禅意的人生感。《逛山》中的人物命运都是悲剧性的。《白朗》中的主人公白朗,大侠大义,风流倜傥,最后因全军覆没,人格追求彻底幻灭,而遁入空门。《美穴地》、《晚雨》、《五魁》均以婚姻爱情为主线,表现个体生命的热爱者,终因文化氛围,社会环境和迷失的主体精神,构成种种障碍,使他们的最起码的愿望都难以实现。《秦腔》中的夏天义被塑造成传统农耕文化的典型代表。他生长在农村的土地上,估计就是他的命,就是他的根。他对土地的依恋和执着犹如对自己生命的重视、命运的考验,他的命运就是土地的命运,他的结局就是土地的结局。他的结局暗示着传统农耕文化日后发展的趋势,具有悲剧性,呈现出社会的转型,中国传统的农耕文化,思想观念在城市化,现代化的浪潮下给人民生活和精神上带来的震动和变化,变化。这是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必然,也是传统农耕文化的悲剧。《高兴》中在城市捡破烂,拾垃圾的刘高兴,一厢情愿的单恋着孟夷纯。孟夷纯坐牢了,身份卑贱的刘高兴无能为力。但是,他仍然没有放弃自己的爱情,他想方设法搭救她。刘高兴对自己的城市爱情执着、不离不弃。可是,城市爱情并没有比刘高兴的痴心感动。刘高兴没有搭救出孟夷纯,没有获得自己的城市爱情,同孟夷纯的故事印证了爱情中有缘无份的悲剧。《远山野情》中香香最后的离家出走。
《废都》中的庄之蝶本想以自己作家特有的个性自由,自由自在地活着。但是纷繁、复杂的现实却常常阻挠他的生活方式,焚毁他的精神追求,常常迫使他去干一些他不愿干的事。走路歪脚、喝水粘牙、阴差阳错,种下去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人生无常,命运随机。他备受现实的压抑。他整天处在这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拆东墙,补西墙,左右为难,是是非非,假戏真做,真情假做,鬼使神差的被动生活中,像托尔斯泰那样离家出走,双手抱着另一位悲剧人物——周敏送给他的那只唱尽人间幽伤和悲哀的埙罐,躺在候车室的一长椅上“双目翻白,嘴歪在一边”孤零零地死去了。龚靖元死了,钟唯贤死了,阿灿死了,黄厂长的老婆死了,老太太死了,孟云房一只眼睛瞎了,阮知非把人眼换成了狗眼,柳月嫁给了一个她不爱的跛子,唐宛儿重新落入囹圄之中,那头具有“哲学家意味的奶牛被人杀了,尾巴也被人砍走了……”
忽啦啦大厦倾,一片废墟真悲凉。
人生的悲剧感和悲剧性的人生观浓郁地笼罩和弥漫在《废都》的整个作品之中。那灵魂荡于阴阳之间,唠唠叨叨的老太太;那疯疯癫癫收破烂的老头儿,钟唯贤的命运,阿灿、阿兰姐妹的遭遇,牛月清的孤独,龚靖元的惨状……贾平凹站在死亡的终极线上,展示着曾是帝王之都的西京,社会各色人等的生活态度、方式、遭遇,展示了一种旧文化面临一种新文化的强烈冲击和置换时的窘迫和尴尬。作者调动自己多年的生活积累,描绘了一种旧文化人格面临新的文化潮流的冲击,在绝望与毁灭之前的生命燃烧和对未来爱欲前景的企盼,一种旧的情感世界面临新的历史选择中的彷徨、徘徊和茫然。悲剧的意义在于这曲挽歌是新旧交替的历史合声,是人的情感世界中的历史投影,是人的爱欲在历史前进的痛苦呻吟的悲哀咏叹。
四
贾平凹在表现这种历史的悲剧意识当中,更多的是从他的文化积累,生命体验出发,用富有诗人气质的情感融化传统文化的历史精神,在传统与现代,诗情与哲理,文学与文化的结合处,开掘现代与传统相结合的价值走向。
他用“心游万仞,精骛八极”的艺术想象翱翔于荀子的“天人之分”中“顺天”(天人合一)的天空,对现代工业文明对自然和人类生活的无污染表现出强烈的批判。《废都》中的“庄之蝶爬在牛的肚子上,直接吮吸鲜牛奶”,“平日菜也不要炒,也不要切,白水煮在锅里”,“这样营养好哩”。作品中把“牛”拟人化,发出自然向人类社会的叩问:“城市是什么呢?城市是一堆水泥嘛!这个城市的人到处都在怨恨人太多了,说天越来越小,地面越来越窄,但是人却都要逃离乡村来到这个城市,而又没有一个愿意丢弃城籍从城墙的四个门洞里走出去。人就是这样的贱性吗?创造了城市又把自己限制在城市”,“进门就关门”“谁也不理谁”,“街巷里这么多,你呼出的气我吸进去,我呼出的气你吸进去,公共汽车上是人挤人,影剧院里更是人靠人,但都大眼瞪小眼地不认识。如同是一堆沙子,抓起来是一把,放开了粒粒分散”。“差不多的人都害了心脏病、肠胃病、肝炎、神经官能症。他们无时不在注意卫生,戴上口罩,创造了肥皂洗手洗脚,研制了药针剂,用牙刷刷牙,用避孕套套住阴茎。他们似乎也在思考:这到底是怎么啦,不停地研究,不停地开会,结论就是人应该减少,于是没有不谈起来主张一个重型的炸弹来炸死除了自己和自己亲人以外的人。”“牛坚信的是当这个世界在混沌的时候,地球上生存的都是野兽,人也是野兽的一种。那时天地相应,一切动物也同天地相应,人与所有的动物是平等的;而现在人与苍蝇、蚊子、老鼠一样是个繁殖最多的种族之一,他们不同于别的动物的是建造了这样的城市罢了。可悲的正是人建造了城市,而城市却将他们的种族蜕化,心胸自私、度量窄小、指甲软弱只能掏掏耳屎,肠子也缩短了,一截成为没有用的盲肠,他们高贵地看不起别的动物,可哪里知道在山林江河的动物正在默默地注视着他们不久将面临的末日灾难!在牛的另一种感觉里,总预感了这个城市有一天要彻底消亡,因为静夜之时,它发现了这个城市在下陷,是城市每日大量汲取地下水的缘故,或是人和建筑越来越多,压迫地壳的运行。但人却一点不知道,继续在这块地上堆积水泥,继续在抽用地下水,那使他们沾沾自喜的八水绕西京的地理,现在不是几乎已经干涸了吗?那标志着这个城市的大雁塔不是也倾斜得要倒塌了吗?到那一日,整个城市塌陷下去,黄河过来的水或许将这里变成一个水泽,或者没有水,到处长满蒿草。那时候,人才真正知道了白己的过错;知道了自己的过错,也成了水泽中的鱼鳖,也成了啃吃蒿草的牛羊猪狗;那就要明白了这个世界上野性是多么与天地同一,如何去进行另一种方式的生存了。”
他用玄外之音,言外之意,景外之景,象外之象、境在象外,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呼唤自然魂归来兮。《怀念狼》,是揭示人的极大扩张,逼仄物的消亡、绝迹的自然生态悲剧的一部大书。传达出作者希冀生态平衡、和谐以及对人类生存困境、生命力萎蔫的忧虑。商州仅存的15只狼绝迹了,山里人没有生命张力的依赖,自然生态失衡,无狼为伴皆为人类生存、生活之祸事。这真是“人走到哪里,哪里就生态失衡,环境破坏。人,其自身已成为大自然的天敌,环境恶化的污染源”。这部作品,无疑是当下现代文明的一种质疑、困惑和悲情的叩问。小说中的狼不仅仅是现实当中实实在在的生命个体,也象征着原始、自然、本能、强劲、刚健、粗犷、野性的生命力,作家在现代文明社会中寻找人类生命的创造力、爆发力、感知力的生命之根。寻找人类创造精神文明的元气,精气、雄气、霸气、大气,追求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关系。
他在性与情融,色与食在,神与物游,情动于中的人性分析中批判现实生活当中人性的被扭曲。《冰炭》以人性写历史、以历史映人性。“一堆篝火在山洼燃起来了,夜显得更黑,雪也下得无声。从山头上望下去,可怕的不是那夜,不是那雪,篝火堆却像是夜的血口,影影绰绰的人出现在那里”。“雪地就拉长缩小他们的影子,幽幽如鬼。”夜吞没了一切,夜的“血口”也吞没着人性。世界是冰冷的、黑暗的,人一抬脚动手,就被拉长缩小着。这不正是那个特殊年代的写照吗?“动乱”,“浩劫的年代”,豺狼当道,鬼蜮成灾。阶级斗争的硝烟绞杀着人性、人情。可是是梅花,总是要迎雪怒放的。是煤炭,总是要在一定的温度上燃烧的。是人,总是要流露出人性美的。她——冰清玉洁出水芙蓉,一个爱与美、真与善的伟大精魂——白香!却像一块乌黑金亮的炭一样在顽强地燃烧着。尽管周围是冰封雪飘的严酷环境,可她依然默默地用自己的人性之光、之热、之火在温暖着黑夜寒冷的人们。她不仅自然形态美,内在的心灵也很美。她的美像玫瑰一样是因为有善的芬香才显得愈加美好的。她的美和现实生活中的丑形成了强烈的对照。尽那个绞杀美、荼毒人性的时代竭力摒弃她的存在,压抑、窒息她青春应有的活力。可她却千方百计把人性中的温情之爱施给寒冷中窘困、寂寞的饥贫者。终于,她用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唤醒了深山野林中,被严酷的政治压抑中沉睡的人性。排长觉醒是一代人的觉醒,排长、刘长顺、白香的悲剧是整个社会的大悲剧。
他在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家国情怀中,表现社会最底层的普通干部群众对一种历史精神的呼唤。《带灯》的《美丽和富饶》一节中,作者借带灯的口说:“美丽和富绕其实从来都统一不了,大矿区那儿残山剩水了却富绕,东岔沟村是美丽却不富绕。竹子说:有了大工厂咱樱镇也就富饶了。带灯说:富绕了会不会也要不美丽了呢?”在《大工厂建在梅李园那儿》,“带灯为基建的隆隆机声而彻夜难眠”。在《石刻却被炸了》表达了文化文物被损毁的痛心和失落。“科学发展观对中国当下的发展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但中国目前的建设和发展距离科学发展还相距甚远,许多地方是背道而驰的”。
贾平凹在年2月25日写的《在商州山地》(代序)中曾写道:“八三年的春节,闲着无事,无意间读了美学家宗白华先生的几句话,他写于20年代,是写给大诗人郭沫若的,说‘一方面多与自然和哲理接近,养成完满高尚的诗人人格,一方面多研究天才诗中的自然音节,自然方式,以及诗的构造,这也许于我极合审美心境’。”贾平凹长期以来是在“自然——哲学——诗人人格——诗的构造”的创作模式中建造自己的艺术殿堂。
五
在西方,诗歌是文学的“初形式”。荷马史诗产生于前10-8世纪左右。《普罗米修斯》产生于公元前5世纪,而伟大的悲剧诗人索福克勒斯的《俄纸浦斯》、《安提歌湼》则在公元前4世纪就产生了。叔本华认为悲剧是最高的诗艺。优秀的悲剧作品一定是具有诗人禀赋、睿智、诗情和才华的作家创作的。只有具备诗人禀赋的作家,才有可能把握和穿越悲剧性感情对主体心灵的遮蔽和笼罩,在超越生活悲剧感情体验的基础之上,用直觉、感悟、想象、通感、形象建构属于人类艺术审美的理性大厦。贾平凹具有诗人的气质、秉赋和才华(他出版过一本诗集《空白》)。他用诗情穿越悲剧性感情的睿智、机巧、神奇、别裁、妙悟,是非一般的戏剧家和文学家所能及的。
他的散文,多用诗的构思来构思散文的意境。空灵的神思妙想,精细的艺术感悟,独特的生活体验,朴素鲜活的语言,耐人寻味的意境,简洁传神的大写意,意味深长的韵味等等,都够构成了他散文创作中的一种诗意的美。例如,《五味巷》,写的是古城西安的一条短巷,以及巷子里的人们生活的情景。作者并没有将视觉聚焦在一个人物,一个家庭生活故事,而是散发的巷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去扑捉自然事物的变化,去描绘一幅生活的群像,展示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随着一声“春来了”,黄绿的色彩又弥漫在巷中。若隐若现的春意在朴素的文字中显示出景人的优美,字里行间,语言竟流动起来,流淌过自然的春夏秋冬,也倒影出世间的人生百态。《爱的踪迹》、在童心世界中,发掘诗意的美。《黑龙口》、《莽岭一条沟》、《桃冲》、《龙驹寨》、《棣花》、《白浪街》等一批以地方命名的作品,以质朴放野的文风传神的写出的地域特色,像一幅幅写意画。
《秦腔》中的引生得知夏风娶了她暗恋中的白雪后,当场就气死了过去,被救醒后,“回到家里使劲的哭,哭得咯了血。院子里有一块捶布石,提了拳头就打,像是棉花包,一疙瘩面。”他把心中的痛苦块垒一古脑发泄在捶布石上,心里还是不能释然,盼着有一场地震,盼望大家都成为乞丐,他好救白雪,给白雪讨馒头吃。
小说《天狗》中有这样一段极富诗意的感受描写:“江边絛忽唱起了一种歌声,歌声是低沉的,不易听清的每一个歌儿,却音律美妙,天狗觉得这歌声是从天上降下来的,从水皮子上走过来的……月亮开始慢慢的蚀亏,然后天地间光亮暗淡,以至完全堕入黑暗的深渊,唯有古老乞月的歌声和着江水缓缓地流”。作者成功的化用了古诗的语言,创造了一个充满诗意的意境。《废都》中来自古城墙的埙声,《极花》展示他心中“商州”的诗意、诗情、诗境被打破了……
他追求意象的自然,诗性的自然,纯真的自然,天真的自然。他用“自然的人”和“人化的自然”诗化生活。他具有诗人的气质,想象力极为丰富,选择的自然意象也很缤纷多彩,例如,《废都》中的四个太阳、奇花,《高老庄》中的飞碟,《白夜》中的大蜥蜴及虱子,《怀念狼》中的人狼互变等,
中篇小说《小月前本》用“诗化生活”的方式设置故事情节,塑造良好形象。例如:才才浇完地,小月醒来后责怪他没有叫醒她。才才看看毛和尚,口羞得说不出来,忙闷着头去收拾那皮水管子。不小心却连人带管子一起倒在沼水坑里。才才正在浇地,门门的那几个本家却要中途劫机去浇他们自己的地,门门手执棒往空中一甩,正好打落在身边一棵柿树上,三个四个青涩柿子应声掉下(生着呢)。这完全是一种诗的意境,诗人的情怀,这情景的设计、人物行动、语言的安排,具有一种浪漫的色彩。
《小月前本》在形式结构上也是趋向于“自然的音节”,“自然的形式”“诗的构造”。例如,门门和小月约会,被小月爹发现,那动作,那对话,是人情的自然的音节,也是人生活中自然流露出的形式。小月从地上爬起来,一脸的鼻血,没命地跑走了,河岸上,门门正站在几棵杨树下往村里张望,她一下子抱住了他,月光下,眼睛里放射着痛苦,愤怒,惊恐的光。
这里在月光如水的自然中,表现人自然的生活感情,这是情感的自然形式,然而又实实在在是富于诗人人格的诗的构造。小月和门门在路上走时的对话,那么简洁,那么自然,而又那么富有诗意:
两个人又一次抱在了一起。
“好了,你在那边躺下歇歇。”
“不敢,门门,不敢呢!”
门门停止了,手又下来。小月就在木板上躺下,他自个坐在门口,为小月执行着站岗任务。
河里的流水呜呜的,听不到一点儿人的声音。
这不是诗的构造是什么?
中篇小说《美穴地》,在自然山水的结构与人生命运结构中,寻找诗意的栖居地。柳子言,四姨太,几经波折,几经离散,柳子言的死而复生,一个逃离了老头去学了三年的压寨夫人的四姨太,到头来又回到朽而又朽的老头的炕上。这种诗的结构形式,是诗人人格的艺术表现形式。
中篇小说《五魁》,从风俗入笔,展开故事情节。作家赋于五魁这个人物形象具有几分诗人的情愫。五魁在背女的路上歇脚时那丰富的想像,那细腻、微妙的心理活动,完全不是一个出苦力的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贫困者的情怀和意趣。五魁与土匪抗争——五魁智取白风寨——五魁背着女人离开柳家——山神庙安居——五魁杀死狗。这里自然的音节,自然的形式,自然的结构,然而又是诗意的构思。
《带灯》的叙述是携情带韵,生动妙趣,诗意表达的。例如:《鲜花插在牛粪上》一节,写带灯“看见过盈川的烟草在风里满天飞絮,她看见过无数的小路在牵着群峦,乱云随着落日把众壑冶得一片通红。北山的锦布峪村有梅树大如数间屋,苍皮藓隆,繁花如簇。南沟的骆家坝村,曾经天降五色云于草木,云可手掬,以口吹之墙壁粲然可观。发现了水在石槽河道上流过那真的是滚雪,能体会到提坝下的潭里辽正是静水深流。还有那树和树下的草,你看着它们,它们在那儿开花,你不看它们,它们还在那儿开花,风怀其中,色彩掏曳。”
作品中带灯给元天亮的信,可以说是优美的爱情诗,信中的神与物游,万物皆备于我,诗化物象的主观爱情,达到了一种摇魂摄辞魄,感天动地的境地。这种诗意的表达不是简单的、表面的、语言的优美。它是一个作家对客观物象的整体把握,是作家在表达自己的特定情感中,生动、形象、别趣的意象组合和整体象征的诗境营造。例如在《一身的樱花瓣都是眼珠子》一节中,写带灯和竹子是樱镇的两朵花,非啊。啊,的常吸引人们的眼球。作者营造了樱镇的樱树很多,“满空中是忽悠的樱花瓣,不时地粘在他们的头发上,衣服,摩托停下来,两人抖着身子,花瓣就落了一地。竹子说:哎呀,这花瓣是咱开的?带灯说:那不是花瓣,是眼珠子”。作者在写一种感觉,一种把生活艺术化、审美化、诗意化的感觉。
正因为作者有这种诗意的表达的方式,他用诗的情思把批判的锋芒藏匿在自然主义的描写当中。作者为了使批判的精神生长在生活的大地上,使鞭挞的锋芒融入情感的骨血中,他在表面写实的笔触下,努力营造自然主义的氛围。尽量用一种自然主义的真实记录和描写把这种批判的锋芒包裹起来,乃至稀释化,使它渗透在无聊、琐碎的客观叙述之中。例如:《综合办的主要职责》、《本年度的责任目标》、《樱镇需要化解稳控的矛盾纠纷问题》等章节,前两节,似乎是写实的,自然主义地照搬生活中的条例,后一节显然是借用现实生活中的这种条文形式,表现樱镇矛盾纠纷的面宽,人多,事杂。作者一口气逻列了三十八个问题,足见当下农村社会矛盾的尖锐与普遍。例如《镇党政办发出通知》,《县委县政府办公室指示》、《二十三条偏方,》作者正是在这现象罗列,情景复写,公文照搬,抱娃收鸡蛋,拉牛放铁锨,东拉西扯,片闲传中携褢着对一些对现存行政体制,乡镇机构建设,政策贯彻,干部教育等诸多国计民生问题的揭示、审思和焦虑。
七
贾平凹的悲剧是农耕文明向工业文明转型的过程当中,恋旧求新,前扯肝花后扯心,“熊掌”和“鱼”都想要,而又又无法“兼得”的历史阵痛。在这种历史阵痛中,他思考着:人类先进社会的文明模式:能不能把农耕文明的先进成果和现代工业文明的先进成果,在“人类诗意地栖居于大地”的生活方式中结合起来,从根本上创造一种人类文明社会的先进模式。带着这种想法,他从农耕文明产生的思维方式、语言特征、文字形式等方面表现他自己富于时代性的文学思考。
上个世纪80年代,他是文学“寻根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他要寻农耕文明的根,在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有机结合中,表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
文学是人学,人是什么?人是直立于大地之上,与自然界的爬形动物拉开了距离。天地之间人是最可宝贵的。古文字中“人”通“大”。手臂展开,两腿叉开,是“人”,是“大”。籀文中的“人”字像手臂腿胫的样子。贾平凹写人的直立、挺拔、伟岸、坚强、勇敢、思想、道德、情操、精神、境界。他写站立的“人”创造人类文明的历史,不屈的“人”格形象,阳光下浑身散发着真、善、美的光彩。
天是什么?“天”颠也。至高无上,从一“人”,或从一“大”。由“人”顶起一重天。贾平凹写现实生活当中人的头上一把“剑”,道德星空严肃的律令。人的心灵深处的一道最脆弱、敏感、悲悯、善良的防线。他写人的理性的一种精神重负,这重负之下有生活的阳光、雨露。他写人之为人的一种历史精神、社会责任。
地是什么?“地”,元气初分,轻清阳为天,重浊阴为地。“地”,万物所陈列成也。“地”从“土”,“土”吐生万物地。地是地坛,是地祭,是安泰的力量源泉。天、地、人之根在大地,大地意识是中华民族文明之根性。
面对现代文明社会当中的文字的不断简化,网络语言的不断刷新,人们日常生活中的口头语言越来越走向感性化、实用化、功利化,许慎的《说文解字》渐行渐远。贾平凹强调:天元地坤,人头是“元”的本义,树立人的独立思想。“坤”的位置的大地西南方向的“申”位,土位在“申”,他写野蛮开采矿藏,伤“申”(身)动“艮”(根),强调人仁伦理、群体意识、血缘家族观念在人们生活当中的根深蒂固。他写“天人合一”,“一”惟初太始,“一”划由人(大)开“天”“地”,化成万物。“道立于一”。贾平凹在表现农耕文明根性的模式是:土地---母性---生命---苦难---抗争---救赎。
贾平凹在年11月6日晚,在北师大在讲演的主题是:“我的土地,我的写作”。青少年白癜风临床诊疗治疗白癜风的土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