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大时代,跨越太平洋,超越生和死这个

跨越大洋的情与爱

作者丨范诚

△谭德森与谭吴保仁新婚照

1

年2月下旬的一天,春寒料峭,细雨纷飞。

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艰难地行走在湖南凤凰城北王家寨的乡村路上。

寒风夹着细雨,将老人的头发吹乱了,脸庞冻得通红,不时打一个寒颤。但老人毫不在意,在当地村干部的陪同下,继续为捐建的图书馆选择地址。

这位老人是美籍华人谭吴保仁女士。她已经79岁高龄,曾多次来到王家寨。周边群众几乎都认识她,不时来向她打一声招呼。她满脸堆着笑容,亲切地回应着。

老人几乎每年都要到凤凰来。来这里的文昌阁学校看看,给学校捐献资金,为学生发放奖学金、助学金。为敬老院捐款,用于改善老人的生活和设施。带领医学博医院筹建肝病中心,并捐献巨额资金……

她为什么这么做呢?

一切,缘于她的丈夫谭德森先生。

谭德森是凤凰县王家寨人,著名爱国华侨。一生坎坷,历尽人世间的苦难与曲折,曾与母亲生离死别30年。直到晚年,才回到故乡。为了报答桑梓,他慷慨解囊,对故乡进行多次慈善捐赠。

谭德森先生逝世后,谭吴保仁女士继承先生遗志,接过爱心接力棒,继续进行慈善事业。

谭德森和谭吴保仁夫妇的背后,隐藏着一系列曲折离奇、感人肺腑的故事。

2

年5月10日上午,一个惊人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湘西凤凰城乡——湖南省政府委员、凤凰籍著名抗日将领顾家齐将军遇刺身亡!与他一同遇难的还有8人,多为凤凰人!

一时间,凤凰城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人们三五成群,交头接耳,猜测分析,议论纷纷。

顾将军何许人也?为什么突然遇刺呢?这里有必要将他的身份背景交代一下。

顾家齐,号修之,凤凰人。他出生于年正月,少年丧父,家境贫寒,但他聪颖好学。从湖南常德省立第二师范学校毕业后,毅然投笔从戎。

年,他进入湘西军官团接受军事教育。毕业后,即在湘西巡防军中服役。此后20年间,他在湘西镇守使田应诏、陈渠珍麾下历任排、连、营长,统带、团长、旅长等职。后又到庐山军官训练团接受训练,任“湘西王”陈渠珍麾下的师长。

年,接受改编,他出任师师长,率部开赴浙江嘉善抗日前线,阻止从金山卫登陆的日军,以保障淞沪抗战部队撤退。

当时日军在飞机大炮的掩护之下,轮番向我军阵地发起猛攻,战斗十分惨烈。师系湘西地方部队,属杂牌军,枪械落后,弹药缺乏。但他们发扬湘西人不怕死的精神,出生入死,冲锋陷阵。白天,日本鬼子仗着飞机大炮狂轰烂炸,重兵冲进阵地。晚上,师战士摸黑战斗,短兵相接,又把鬼子赶了出去。接命令本来只需坚守4天,但当时交通受阻,后援跟不上来。他们坚持抗击7天7夜,官兵伤亡大半。其英勇事迹惊天地泣鬼神。顾家齐将军也一举成名,成为抗日名将。

因该部队属于杂牌军,后被无故撤销,顾被调任七十军中将副军长,明升暗降。顾拒不到任,后退役回家,到辰溪办惠民煤矿,成为实业家。

原来,顾家齐将军在湘西部队时,曾结下冤家对头。抗日功高,此次程潜受命主湘,任命他为省政府委员,奉命进省城长沙组阁,引起了一些人的恐慌。他们布置人马,组织了这场暗杀。

与顾将军一同遇刺的,有地方几位官员,顾的秘书、警卫,共计9人。据说还有几人幸存,但下落不明。

“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场光天化日之下的谋杀,使本来动乱不堪的湘西局势,变得更加复杂起来。

3

这天下午,装着顾将军一行尸体的几具棺材被陆续抬回凤凰。按照凤凰的风俗,在外地伤亡的人,要大摆灵堂,请道士超度亡灵。

此时,一位中年妇女在一位少妇的搀扶下,来到灵堂,向人们打听其儿子的下落。

原来,这位中年妇女是王家寨有名的媳妇田秋玉。

田秋玉25岁时,丈夫因病去世。她立志守节,抚养两个儿子读书成人。她的事迹凤凰城乡妇孺皆知。其大儿子谭德森大学毕业,在国民政府南京警察部门工作。这次回到凤凰,奉母亲之命结婚。前天,跟着顾将军从凤凰出发,说好搭乘顾将军的汽车一起去长沙的。现在顾将军几人遇难,其儿子谭德森却下落不明。

这可急坏了田秋玉和她的媳妇田培德,她们一路哭哭啼啼,四处找人打听谭德森的下落。

但当事人都已被刺杀,刺客也逃得无影无踪。现场见证人无法找到,谭德森是死是活无人知道。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位母亲急了,一时间,嚎啕大哭起来。她的儿媳,谭德森的新婚妻子田培德也在一旁默默垂泪。

见打听不到任何消息,她们急得去凤凰最有名的寺庙——三王庙去求神拜佛,以保佑谭德森的平安。

4

年,谭德森出生于凤凰县长宜哨王家寨一个农民家庭。父亲谭荣贵,麻阳人,在凤凰地方部队当兵。经人介绍,入赘王家寨,与田家的闺女田秋玉结婚,生下谭德森、谭志成两个儿子。

勤劳而担当的父亲,为了养活一家人,退役后做一点小生意,仅能养家糊口。一家人虽然清贫,但家庭和睦,妻贤子孝。两个儿子,十分听话可爱。

可是,一场大难突然降临到这个家庭。

一年冬天,谭荣贵下常德桃源进货时,钱财货物被骗得精光,一病不起,溘然长逝。此时,谭德森只有6岁,弟弟年仅4岁。留下孤儿寡母,艰难度日。

为了培养教育儿子,让儿子不受欺负,时年25岁的田秋玉没有再婚。靠着自己的辛勤劳动,和娘家的一些接济,与两个儿子相依为命。

谭德森自幼聪明伶俐,好学上进。6岁,在王家寨私塾发蒙,成为私塾老师最喜欢的学生。因成绩优秀,两年后,母亲苦撑家门,把他送进凤凰县最有名的文昌阁模范小学就读,开了王家寨学童进城读书的先河。

凤凰是一座美丽的县城,文昌阁小学坐落于南华山下,里面古树参天,亭台楼阁,是一所环境十分优雅的学校,也是当时凤凰最好的新式学堂。

有道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少小的谭德森很懂事。从家里到学校步行有5公里,要翻过几座大山,山路崎岖,不便行走。可无论酷暑严寒,风霜雨雪,他从不辍学。就是忍饥挨饿,也要坚持上课。

有一次大雪,他一个人行走在偏僻的山路上,遇到一只饿狼。饿狼眼里闪着绿光,见他是一个孩子,向他猛扑过来。他在拼命逃跑时,一不小心,滑下悬崖。好在得到乡亲们的保护,仅受点伤,没有被饿狼吃掉。

他每天很早步行到学校,下午很晚才回到家里。家里穷,办不出像样的中饭,他就带几个红薯,烧包谷充饥。因为怕同学嘲笑,他每天到学校时,爬上一棵茂密的大树,将中饭挂到树上。待到中午下课后,再爬上树取出中饭,然后到学校一口叫“兰泉”的水井边,一边喝水,一边把食物咽下。

虽然艰难困苦,但他的学习成绩十分优秀,深得老师和同学们的喜爱。

当时凤凰还没有中学。谭德森从文昌阁小学毕业后,因家庭困难,也没有经费到外地求学。他就辍学在家,跟着母亲去赶场,帮助家里劳动。

为了送两个儿子上学,田秋玉跟着年纪大一点的妇女,学着去赶场。利用凤凰乡镇墟场,买卖各种土产和杂货,赚取一点差价,为儿子们筹集学费和生活费用。

赶场是很苦的,每天半夜三更就起床,背着大大的背篓,里面装有几十斤近百斤的东西,背到阿拉营、总兵营(今山江镇)、得胜营(今吉信镇),轮流赶场。每天走山路,行走五六十里,脚上打起了泡,肩上磨破了皮,母亲咬紧牙关,每天坚持着。

到了夜晚,母亲在昏暗的桐油灯下,一边陪儿子看书学习,一边为他们做布鞋,缝补衣裳。

谭德森跟着母亲赶了无数次场,深知母亲的不容易,更加懂事了。

这时,正逢抗日战争爆发,他积极加入青年训练班,前往各乡镇,张贴墙报,表演话剧,进行抗日宣传。因人才出众,勤奋刻苦,深得县内绅士吴庭芳(后任凤凰县长)的关照。吴向凤凰县妇孺教养院为他申请难民证一个,前往贵州铜仁投考国立第三中学。因成绩优异,被录取为甲等公费生。

铜仁距凤凰50多公里,多为山路。少年的谭德森长途跋涉,不以为苦。他深感学习机会来之不易,因而学习更加刻苦,学业大有进步。英语成绩,尤其出众。

上高一时,他的弟弟谭志成也考上国立三中初中部的自费生。因为家里太穷,有段时间,母亲很久没有寄钱来。弟弟有一次饿了差不多一个星期。谭德森知道后,一边读书,一边到外面代课或者当家教,赚一点经费,以解决弟弟的生活困难。

六年后,谭德森以优异成绩高中毕业。经老师介绍,他决心到重庆去投考大学。

母亲十分支持他,把省吃俭用攒下的一块银元给他做路费。他高高兴兴拿着就上路了。

在步行路过廖家桥八斗坵时,因为口渴,他伏在井边喝水,不小心银元掉入深井中。

真是“屋破又遭连夜雨”,他急得大哭起来。

周围老百姓看到,都来安慰他,尝试着帮他寻找银元。可是因为井太深,根本无法找到。

老百姓看他可怜,接他到家中吃饭。一家还给他凑了几文钱。他就拿着这点钱去重庆。没有钱坐汽车,只能步行。沿途餐风露宿,翻山越岭,历尽艰难。两个多月后,才到达重庆。这时,各大学入学考试都已经结束。走投无路,他只得以同等学历考入原外事局译员训练班第五期,受训三个月。结业后,奉命派往昆明美军空军基地,担任翻译官。

正在重庆机场候机时,日本宣布投降了,抗战胜利。他接到紧急通知,译员们停止登机,奉命遣散。

谭德森因学业优秀,转入当时的中央警官学校外事班学习。毕业后,分到南京政府的警察外事部门任职,先后在南京警察厅担任外事警官、外事课长,警察总署唐纵秘书等职。

8

年4月,他抽空回家探亲。一是为了探望母亲,二是奉母亲之命,回凤凰完婚。

为了谭德森两兄弟的成长,母亲拒绝了一切好心的撮合,再没有结婚。

自从到重庆投考学校,因为路途遥远,谭德森已经5年没有回家了。他是个孝子,深知母亲的艰难与不易。这次回家,就是想看看母亲,劝她保重身体。

谭德森已经25岁,在当时算是大龄男青年了。家中给他相了个对象,凤凰城中田家的大家闺秀,名叫田培德,是个知识女性。她父亲曾是“湘西王”陈渠珍手下的财务主管,后因病回凤凰休养。田培德出生于书香门第,毕业于凤凰恒英女子学校,在县城箭道坪学校教书。长得明眸皓齿,亭亭玉立。

谭德森回来后,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两人见面后,互有好感。家里很快为他们完婚,娘家打发了较为厚重的彩礼。

新婚燕尔,两人恩爱无比,如胶似漆。

结婚一个月,谭德森就要回南京。虽然时间很短,但男欢女爱,彼此有了很深的感情。临行前,因为谭德森盘缠用完,田培德将自己积攒的银元,连同一些金银首饰,送给丈夫,叮嘱丈夫好好工作,早日归来。

没想到,乐极生悲。这次出行,因为搭上顾将军的专车,差一点掉了性命。

6

时间回到年5月9日上午。

谭德森搭着顾将军的专车,由湘西乾城(今吉首市)向长沙方向开去。

这是一辆约20座的中型客车,属于地方公路局管理。这次被湖南省政府征用,用于送顾将军一行去省城长沙。车前挂着“湖南省政府专用”的标记。

谭德森的岳父与顾将军都是“湘西王”陈渠珍的部下,关系很好。谭德森结婚时,顾将军还亲自来喝喜酒。他对谭德森母子的情况早有耳闻。这次认识后,觉得谭德森虽然年轻,但温文尔雅,好学上进,是难得的青年才俊。酒席间,鼓励他好好工作,力求上进。并对他说,如果自己此次到省政府安排好了工作,希望谭德森回湖南来工作,以助自己一臂之力。谭德森正有这方面想法,希望就近照顾母亲。他们谈得很投机,彼此留下很好的印象。后来提起搭车的事,顾将军很爽快地答应了。

因为是搭车,谭德森坐在最后一排。

一路上,顾将军情绪高昂,有说有笑。

不知不觉,汽车到了乾州河溪镇的张排寨。

汽车刚到张排寨渡口,只见前面公路上,横放着几根大树,将汽车拦住。公路两边的树丛中,突然跃出几十名身穿便服握枪实弹的官兵,将汽车团团围住。

为首者大声喊:“停车检查!”

车上有人说:“省政府顾委员的车,检查什么?”

车下人问:“哪个是顾委员?”

顾将军在车上回答:“我就是!”

说时迟,那时快。围住汽车的官兵,一阵乱枪,对着汽车疯狂射击。一时间,张排寨河谷附近,被激烈的枪声笼罩着。

过了一阵,枪声停下来。围车的队伍中,有人高喊:“车上还有人吗?举起手来,缴枪不杀!”接着持枪围了上去。

过了好一阵,车的后排,慢慢走下几个身上溅满鲜血的年轻人来。一个个面无人色,手脚哆嗦着,浑身发抖。

接着一个个搜身,问话。

车上下来的人中,有一个就是谭德森。刺客中有人认识他,知道他是凤凰有名的才俊和孝子。对他说:“你赶快走!走得越远越好!不要乱讲,否则,当心你的小命!”

谭德森战战兢兢的走了,从此在海外飘荡几十年,不敢或不能回故乡凤凰。

7

经过张排寨遇险后,谭德森不敢再回凤凰。因为他知道,湘西人彪悍野性,派系林立,勾心斗角,连省府委员都敢杀,别说他一个普通公职人员。

有一段时间,他甚至连书信都不敢写。作为见证人,怕人家知道他的下落,派人去追杀他。

大陆解放前,国民政府迁至台湾。他无路可走,也跟着到台湾谋生。

初到台湾,他曾任国民党中央党部干事,花莲防守区中校翻译官,花莲女中和台中一中高中部英文教师。

教学期间,他利用自己英语好的特长,独自创办中英文对照《当代文献》月刊。这是一份英语为主的学术刊物,报道世界名人政要的重要言论,介绍异域风情和海外学习生活。一时间风行台湾,洛阳纸贵。几乎每个大中学生,人手一册。随着发行量的增加,他的经济条件有所改善,终于告别了以前的艰难困苦。

他经常想起母亲,想起母亲送自己兄弟读书的的苦难。想把自己的成就与家人分享,但隔海相望,生死茫茫。此时的他,更思念母亲、妻子,以及其他亲人。母亲身体好吗?还像以前一样,每天背着背篓,奔走几十里山路赶场卖东西吗?妻子还好吗?是否还在学校教书?是否改嫁?弟弟长大了,是否找到合适的工作?这一切,常常在他心中牵挂着。

白天还好,到了晚上,常常彻夜难眠。

他经常做恶梦,有时梦见一群黑衣人追杀他。他亡命地奔跑着,子弹在他耳边呼啸。半夜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淋漓。

有时梦见与母亲生离死别,他趴在汪洋中的一条船上,被洪水无情的冲走。母亲在岸上拚命追赶,母子俩大声呼喊,声嘶力竭……醒来时,泪水已经湿透衾枕。

此后,他开始半工半读。白天拼命工作,晚上到东吴大学法学院攻读法律。他如饥似渴地学习,想通过学习来转移他是思念,他的忧伤。

他已经30多岁了,街坊热心的大伯大嫂,要为他介绍对象。身边一些漂亮的姑娘,也对他表示爱慕之情。但他丝毫不为所动,因为他已经有了妻子。他在期盼着有朝一日,夫妻团圆。

差不多十年了,他几次路过香港,都要到香港的书店、图书馆去看报纸,希望能从中获得家乡的一些消息。但那些消息都很有限,无法满足他的需求。他尝试着给家中写了几封家信,从香港寄出,给母亲妻子报个平安。他不知道家中是否收到他的信,他从来没有收到家中的来信。

他常常想起苏东坡的《江城子》词: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

自难忘。

……

夜来幽梦忽还乡。

小轩窗,

正梳妆。

相顾无言,

惟有泪千行

……

每想到这里,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年,他取得法学学士学位。也就在这一年,他认识了一个叫吴保仁的姑娘。

吴保仁父亲是安徽人,母亲是浙江人,她出生于福建,随父母移居台湾。保仁是个好姑娘,爱慕他的人品和才华,对他的遭遇深表同情。他对保仁也很有好感,但不敢轻易表达。

看来回归大陆遥遥无期。在朋友们的劝说下,谭德森与吴女士相恋了,并很快结婚。

婚后不久,他就考取美国留学公费,赴美国深造。先后在美国俄亥俄大学、华盛顿乔治城大学、加州斯坦福大学等著名学府攻读法律和国际关系,取得了硕士学位,并继续攻读博士学位。

因为学习太刻苦,用眼过度。加上他常年思念亲人,经常流泪,他的视力急剧下降。有一天,突然失明了20多个小时。医生检查后,警告他,再不能这样看书学习,否则将永久失明。没有办法,他只得放弃未完成的博士学位,弃学从商。

年,他们取得美国国籍。妻子谭吴保仁也带着大女儿来到美国。他们在旧金山开始了艰苦的创业。

一开始,他们经营杂货、蔬菜、肉类,打入大型市场,营业较为顺利。

年,开始经营咖啡店。因为经营有方,发展成多家连锁的“谭氏咖啡店”,生意日渐兴隆。

年,转而投资房地产,也做得风生水起。拥有高级出租公寓数百间,跻身美国中上等收入群体。

8

虽然工作顺心,家庭和睦,但谭德森内心深处,有一种永远的痛,那就是对故乡的无限思念。

每闲下来,就思念母亲、弟弟,故土,以及其他的亲人朋友。

他想起母亲和弟弟,外公、外婆、舅舅。

想起文昌阁学校的老师和同学。

想起廖家桥八斗坵善良的农民百姓。

甚至想起张排寨刺杀现场那放走他的凤凰人……

当时中美尚未建交,两国的公民是无法正常往来的。作为海外游子,离家20多年,对故乡千番思念,万般愁绪,却不能回到故乡,不能不说是一种莫大的痛苦。

年2月21日,美国总统尼克松访问北京,受到中国领导人的欢迎。2月28日,中美上海联合公报发表,宣布中美两国关系走向正常化。

看到这个喜人的消息,谭德森兴奋异常,迫不及待地与妻子分享,在华人区奔走相告。还把几个平时要好的美籍华人,邀到家里,一起喝酒,共聚乡情,进行庆贺。

坚冰已经打破,回乡探亲的日子不远了。

等待着,盼望着,一去又是几年。

年1月1日,中美正式建立外交关系,开放了两国公民之间的探亲往来。

谭德森日思夜想回乡探望的夙愿终于可以实现了。作为有台湾背景的谭德森,特别是他曾经担任过国民党高官唐纵的秘书,这一背景对他回大陆探亲,需要有超人的勇气。

为了能够回到故乡,见到久别的母亲和亲人,他什么也顾不得了。

他在第一时间办好了回中国大陆探亲的相关手续,成为中美建交后第一批回国探亲的客人。

9

年3月的一天,香港飞广州的航班上,一个中年男子显得与众不同。西装革履,仪表堂堂,戴一副金丝眼镜,显得很有修养。他一会儿翻阅飞机上的画报,一会儿又把头伸向窗口,俯瞰窗外,看飞机掠过的壮丽山河。还不时看手表,问乘务员飞机到了哪里。坐卧不宁的焦躁,掩饰不住他急迫的心情。

这是香港直飞广州的航班。这位中年男子就是谭德森,时年55岁,是美国北加州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总。他是专程从美国回大陆探亲来的。

飞机到了广州白云机场。谭德森来不及休息,马不停蹄,又转机飞往长沙。几个小时后,终于在长沙大托铺机场徐徐降落。

这是中美正式建立外交关系后,湖南省府长沙首次接待的第一批回乡探亲的美籍华人。

湖南省政府有关部门相当重视,把他接到政府招待所,安顿下来。

接着,赶紧给凤凰县政府打电话,要凤凰相关部门把谭德森的母亲和其他主要亲属送来长沙,让他们团聚。

但谭德森等不及了。当天晚上,便通过当时的手摇电话,层层转机,拨通了家乡王家寨村部的唯一电话。

当他听到电话那边母亲熟悉而亲切的声音时,他喊完一声“娘……”早已热泪盈眶,泣不成声。电话那边,母亲也抽泣起来,哽咽无语。

间隔了许久,他们才正式通话。

他当即提出,一定要回凤凰看看。

当时中国还没有改革开放,各方面还很落后,不是国家批准的开放城市,是不容许外国人进去的。

主管领导进退两难,决策不下。谭德森据理力争。他说,中国有句老话,叫“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我离开家乡30年了,十分怀念家乡,想回家看看,为什么不行?再说,母亲七十多岁了,身体也不好,能不能坐那么长时间的车还是一个问题。与其让他们过来,不如让我回去。

领导被他的真诚所打动,最后经请示报告,同意第二天派车送他回去。

10

汽车在湘西弯弯的山路上奔驰。然而,再快的车速,也比不上谭德森此时的心情。

当汽车经过王家寨路段时,谭德森热血上涌,脸紧紧贴在汽车玻璃上,双眼注视着故乡那熟悉的村庄,眼睛一下子湿润起来,不停地用手帕擦着眼泪。

三十年了,日夜思念的故乡啊,我终于回来了!

一个美国人要来凤凰的消息,早已经传遍了县城的大街小巷。县里已经把谭德森的母亲和其他亲属接进了城里。

傍晚时分,汽车终于开到城边。县领导和谭德森的母亲、弟弟等站在跳岩对面的路边迎接。

司机刹车,停稳。谭德森立即跳下车来。

当他一眼看到人群中白发苍苍的老母时,奔跑着来到母亲面前,大喊一声“娘……”双漆跪地,抱着母亲的双脚,失声痛哭起来。母亲也叫一声“儿呀”,双手抚摸着儿子的头发,早已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三十年的别离,一朝相见,千言万语,化作倾盆热泪!

围观的人看到他们母子相见抱头痛哭的场面,无不动容,禁不住流下泪来,有些甚至抽泣起来。

沱江两岸站满了围观的群众。他们原以为是一个蓝眼睛高鼻子的美国人。一看是个中国人,还说一口地道的凤凰话,既感到吃惊,又觉得好奇。

他们走过跳岩,从北门进城。沱江两岸人山人海,孩子们更是欢呼雀跃,紧紧地跟随在他们后面看热闹。

接下来,他们团聚着,各自讲述分别后的人生经历,诉说着离情别绪……

11

母亲和一些亲戚朋友最关心的,是谭德森当年搭乘顾将军专车死里逃生的情况。以前都是道听途说,只有亲身经历过的,才最清楚。

初次回乡,谭德森尚比较警觉。看看在座的都是一些熟人朋友,便回忆起张排寨历险的经过。

当时车上坐了十一二人,除了顾将军一行,搭车的,有他,还有乾城老县长兼商团主任黄鹤鸣的儿子黄昆成,他是“湘西王”陈渠珍哥哥的孙女婿。当时经商,搭车准备到常德进货。

除了顾将军,车上最有名的是杨仲璞,都称他杨县长。他是永绥(花垣)人,曾任过凤凰县长。当时的身份是国民党十六兵团少将政训处长、军统特务。他是川黔湘鄂四省边区绥靖公署主任宋希濂的特使,专门派来湘西做“湘西王”陈渠珍等人的工作,要陈出任川黔湘鄂四省边区绥靖公署副司令长官一职。

时值全国解放前夕,局势相当复杂。各方势力都在争取“湘西王”,他们也同各方都保持着密切联系。

车到张排寨,要经过一个渡口,小河水不深,平时汽车可以开过河去。

刺客们就选择在码头上设伏,用大树将公路拦住。

汽车停下来,为首者对着汽车大喊:

“停车检查!停车检查!”

汽车慢慢停下来。

“哪位是杨仲璞先生,请下来说话!”

杨虽然当过凤凰县长,但是文人出身,没见过这架势,一时吓得张皇失措,坐在车中发抖,迟迟不敢下车。

这时,顾将军的卫士长龙开生跳下车去,同对方交涉。

顾将军听到拦截他的人说一口凤凰话,便在车里骂了一句:“凤凰这几个人就这么歹毒!”

接着,只听到龙开生与对方争吵起来。对方开枪,当场把龙打死。紧接着,刺客们端着枪,对着汽车一阵扫射。将顾将军和车前面的人打倒。

谭德森一看情况不对,凭着警察学校训练的防身经验,赶紧伏在最后一排地板上,一动不动。

过了好一阵,枪声停下来。只听到车内一个人高声大叫:“莫开枪,莫打了!我是黄鹤鸣的儿子!”

一群人围上车来。当时顾将军还没有断气,正大口喘着粗气。来人持刀捅了他几刀,把他拖下车,补了几枪,当场毙命。

当时顾的秘书田道鸣与黄昆成也坐在靠后一排,田道鸣坐靠窗位置,黄昆成坐靠里面位子。枪一响,田道鸣中弹,倒在黄昆成身上。黄昆成俯身紧紧趴在汽车沙发上,所以没有中枪。

这时,刺客们走上车来,一个个检查。他们将死者的枪物全部收走,然后训诫几个活着的人,你们不要乱说,乱说就小心你们的性命。

其中一个刺客认识谭德森,对他说,“你赶快走!走得越远越好!今天的事你什么也没看见。不要再回来,否则,当心你的小命!”

谭德森听到这话,赶快离开现场,向泸溪方向走去。

无奈刚才受到巨大的惊吓,心中久久无法平静,双腿颤抖,两脚发软无力。他躲在下游村庄的后山树丛中,休息了好一阵,反复观察,确认无人跟踪,才敢步行到泸溪,然后搭车去长沙,再转车回到南京。

从此对这段经历违莫如深,不敢对任何人说起……

谭德森说到这里,尚心有余悸,面色发白,神情紧张。说到最后,他说,还得感谢杀手的不杀之恩,不然,则没有机会见各位乡亲父老了。

听者无不动容,一片唏嘘。

12

很快,全国解放了,各种运动纷至沓来。虽然没有谭德森的下落,但作为国民党警官的直系亲属,谭德森的家人在风雨飘摇中艰难度日。

母亲在生产队,被迫干最苦最累的活。

生产队背牛粪,是最臭最脏的活,一般人都不愿意干,每次安排她去干。她习惯了,总是任劳任怨。

苦一点累一点不要紧。唯有对大儿子的思念,常常让她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儿子啊,你到底去哪里了?

谭德森十几岁时,喜欢栽树,在家门口栽了一株指头粗的桂花树,在墙角栽了一株兰花。如今,桂花树长到碗口粗了,树阴覆盖了半个坪场,每年花开又花谢,却不见儿子回来。那兰花每年开了一朵又一朵,芳香弥漫了整个庭院,却听不到儿子的音讯。

母亲每想儿子的时候,就望着桂花树出神,眼角溢出了泪花。她强忍着擦干眼泪,又去给兰花浇水,除草。这一花一木,就像她的儿子,能读懂她的意思,能解除她的相思……

田培德也一样,深深地陷入了相思之苦。谭德森走得匆忙,结婚时送给她一支钢笔,还有两人照下合影留念。每拿起钢笔,便想到丈夫。那朴实的模样,憨厚的笑容,把她引入幸福的回忆中。然而醒过神来,丈夫却音信全无,不觉得暗自伤神。

每隔一段时间,她就打开相册,看看丈夫和自己的照片,以寄托那无边的相思。

11

大洋那边,谭德森也在翻看照片。

好像有某种预感似的,结婚前,谭德森与田培德去拍合影,他一定要把母亲拉去照相。母亲推辞说,照相好贵的,我一个乡巴佬,照什么相,丑死人了。儿子说,母亲还年轻漂亮,照相是留念,一定要去照一个。好说歹说,把母亲一起拉进了照相馆,顺便给母亲照了一张。别看母亲是一个农村妇女,照相还挺上相的,看上去很美,根本不像一个劳累的农村妇女,倒像是城市的知识女性。

离别的时候,母亲给他带了很多东西,煮鸡蛋,蒿菜粑,家里自己做的糖果、干菜等等。他把母亲的照片,同他与妻子的合影一起,夹在一本笔记本里,精心地保存下来。每看到母亲的像,他在想,要是当时不强行把母亲拉去,那么母亲的形象,在自己心中,哪有这么清晰,哪有这么亲近?

因为翻看的次数频繁,母亲的相片发黄了,变旧了,相片角上甚至有脱落的痕迹。有一天,他专门跑到照相馆,将母亲的照片翻拍了,放大了,并装进一个木相框里。从此,母亲的相片与他天天相伴,母亲那清澈的眼神,嘴角淡淡的笑容,成为他生活的勇气,工作的力量。

14

虽然谭德森不在身边,但田秋玉与田培德婆媳之间,始终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每隔十天半月,田秋玉利用进城赶场的机会,给儿媳送来一些家里生产的农产品。有时抱一只母鸡,有时带几个鸡蛋,有时包一袋酸菜。春天桃子熟了,摘来几个桃子;秋天八月瓜熟了,采来一包八月瓜……

田培德这边,见到婆婆来了,知道婆婆家庭困难,叔叔成家立业,结婚生子,挺不容易。有时给婆婆称几斤猪肉,有时送几块钱,还有衣服、鞋袜、粮票、布票……

很多人劝田培德离婚另嫁,她总是一口回绝。“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此生只爱谭君一个,我生是谭家的人,死是谭家的鬼。别人便不再劝说了。

因为田培德的固执,很快尝到了苦果。她本来在城里学校教书,有人说她还牵挂着国民党的警官,把她下放到竿子坪、林峰乡村小学,让她去吃苦,她也无怨无悔。

“山雨欲来风满楼”。很快,“文化大革命”来了。她又被下放到凤凰的“西伯利亚”——腊尔山,在“五七干校”接受改造。有一天,婆婆利用到腊尔山赶场的空隙,专门去看她。两个人泪眼相向,叹息不止。

压力继续增大。田培德的母亲姓舒,是一个家庭妇女。有一天上街,被“红卫兵”拦住,强行搜身。没想到,从她身上搜出了一张女婿谭德森的照片。这下子不得了,不仅被批斗,而且被吊打,用那种原始的“吊半边猪”的惩罚,将老人摧残得病了几个月。

有人攻击田培德,不改嫁是为了等待国民党的丈夫,并对她进行轮番批斗。

眼看自身难保,家人也跟着受罪,没有办法,她只得单方面申请与谭德森离婚。

婆婆田秋玉知道她的决定后,不仅没有责怪,反而前来安慰她。

办理离婚的前夜,婆婆田秋玉与田培德坐了一个通宵。婆婆说:“培德啊,你是个好人。你与德森离了婚,不能做夫妻,就做我的女儿。我正好没有女儿,这辈子我认定你了……”说完两个人抱头痛哭,垂泪到天明……

第二天一早,两个人红肿着眼睛,来到法院。

这是一场特别的审判。

田培德为原告方,田秋玉代表儿子谭德森为被告方,由法官宣布当庭解除婚约。

当法官宣判后,田秋玉站起来问法官:

“培德与我儿子离婚了,我们还能不能继续往来?”

法官一怔,迟疑了好一会,回答说:

“这个由你们自己决定,愿意往来就往来。”

田秋玉说:

“这是你法官说的,那我们以后继续往来,你们不要再为难她!”

15

此后的田培德,调回到文昌阁学校工作。因为声带破坏严重,声音嘶哑,已经不能教书,学校安排她从事后勤工作。

她听说谭德森回来了,心情很复杂。出去这么多年了,以前天天盼望相见,却无法相见。现在人终于回来了,却因为离婚,已经成为陌路人。虽然她至今未婚,但谭德森呢?听说已经结婚,还有了一群孩子。

上天啊,简直太捉弄人了!

谭德森最牵挂的除了母亲,就是田培德。听说田培德一直未婚,在文昌阁学校工作,便提出要见田培德。

消息转到田培德那里。田培德说,都老了,最好不见了,以免见了伤心。

县里来人做工作,说爱国华侨回来了,提出要见你,你们就见一面吧。

见面是在田培德的家里。不太宽敞的房间,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显示着田培德一贯洁净素雅的个人修养。

他们谈到别后的情况,田培德哽咽着,只是垂泪。谭德森讲到动情处,也泪流满面。

谭德森反复提到田培德的爷爷。老爷爷是读书人,见多识广。谭德森与田培德结婚后,那时候解放战争正进入全面反攻阶段,局势复杂,前程难测。谭德森本想留在凤凰,两夫妻安安稳稳,过小日子,不去南京了。是老爷爷提醒他,年轻人,应该要有闯劲,不要留恋小城,过小日子。使他下定决心,离开家乡,闯荡天下,才有了今天的成就。

谭德森告诉她,自己等待将近十年,因为回家无望,也接不到家中消息,后来不得已,结婚了,并生下8个儿女。

见田培德至今未婚,为了他们的婚姻受了半辈子苦,很是不安,深表歉意。他表示,虽然他们办了离婚手续,但仍可以做兄妹,要接她和自己母亲一起去美国养老。

田培德却谢绝了。

临走时,谭德森给她送了一块手表,作为永久留念。

16

接下来几天里,谭德森充分享受着家庭团聚带来的快乐。

母子俩离别了30年,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常常聊到深夜,仍精神焕发,迟迟不肯睡去。

母亲每天忙碌着,为他们做凤凰的血粑鸭、擂藠头等特色菜吃。看到他们吃得高兴,便露出满意的笑容。

当时正值香椿树发芽,谭德森顺口说了一句,很久没有吃故乡的香椿炒蛋了。母亲便打发几个孙子去爬树,采香椿的嫩叶,然后炒出香喷喷的鸡蛋来。谭德森一边吃,一边大声叫好。

母亲还叫孙儿孙女们到地里采蒿菜,加工成蒿菜粑,让谭德森吃。谭德森感叹,三十年没吃到故乡的蒿菜粑了,满满的故乡味道。

谭德森做母亲的思想工作,要把母亲接到美国去颐养天年。

母亲说,跟你出去见见世面可以,但不能久住,别把我这把老骨头丢在外国了。

谭德森说,母亲辛苦了一辈子,现在儿子条件好了,应该跟着儿子去享福,安度晚年。并表示,就是母亲在美国去世,他也一定想方设法把母亲的灵柩运回来,葬回故土。母亲这才答应。

母亲又提出,自己一辈子劳动惯了,到外面闲不住,要做点事才好。谭德森说,自己在美国的别墅屋前屋后很宽敞,可以种花种菜。母亲说,我也不需要你们养老,我可以炸油粑粑,让美国人尝尝我们凤凰的小吃,保证他们喜欢。

于是,谭德森陪她到市场买了一套炸油粑粑的新工具,老人这才高兴。

然后,谭德森一边委托县里办理母亲移民的各种手续,一边陪着母亲和弟弟一家出去旅游。主要是看看母亲能否坐飞机。

他们先后到了北京、上海、南京等地,陪母亲坐了飞机、火车、轮船,游览了一些重要景点。

母亲开始怕坐飞机,谭德森做她的工作,一再安慰她,不要怕,就像坐汽车一样。并始终陪伴在母亲身边,母亲终于消除了顾虑,开心地坐上了飞机。

初到北京时,他们住在一家大酒店里,不仅房间里设施豪华,服务也很到位。一住进房间,服务员就送来各种水果。

勤俭惯了的母亲看到,不敢吃,就问儿子,这房子一晚要多少钱呀?儿子只得如实相告。母亲说,这么贵,要花好多钱,不要旅游了,我们明天就回去。儿子解释了许久,母亲才定下心来。

手续很快办好了,母亲准备去美国的行李。

考虑到自己去美国后,很难回来一趟,母亲这也舍不得,那也舍不得,有很多东西要带走。谭德森就劝她,一般东西美国都有,只需带一些重要东西就行。

此时,屋前的兰花正盛开着,芳香馥郁。母亲突然提出,要带一株兰花到美国去,栽在房前屋后,随时可以听到花香,就像在凤凰的家一样。

于是,谭德森和母亲挑选了一株最好的兰花,并包下一些本地泥土带去,以利于兰花生长。

△谭德森与老母在美国合影

17

他们仍取道香港,飞往美国。

从未离开故土的母亲,到香港后,水土不服,一下子病了,而且病得很严重。

医院,鞍前马后,悉心照料。

一个多月后,母亲的病好了,这才飞往美国。

到了北加州谭德森的家中,母亲感到格外的新奇。

儿子居住的是一幢独栋别墅,周围环境良好,鸟语花香。

谭德森的妻子谭吴保仁属于中国传统女性,对老人极尽孝敬。晨昏侍候,奉茶待饭,婆媳关系相当融洽。他们养育的8个儿女,一有时间,就围着奶奶,问长问短,叫得十分亲热。因为父母的言传身教,这些儿女们都很懂礼貌,相当孝顺。一个大家庭,十分热闹,其乐融融。

老母亲一天没事,就在院子里栽花种草。那株带来的兰草,在她的精心培育下,很快成活,长势良好。

每到周末,老人就在家中准备原料,用从凤凰带来的工具,炸油粑粑。那些食油,连同米浆,酸菜,在老奶奶手上,像变戏法似的,一下子变成了一个个喷香的炸油粑粑,直看得孙子们目瞪口呆。孙子们心情像那滚开的油一样,心花怒放着。儿媳和孙子们吃了别具风味的油粑粑,一个个竖起大拇指,连叫“verygood!”!

当时他们的“谭氏咖啡店”还在经营,谭德森灵机一动,请母亲亲手教咖啡店的员工炸油粑粑,并在店里隆重推出“中国油粑粑”的小吃。一时间,购买油粑粑的人排起长长的队伍,络绎不绝。母亲也从指导炸油粑粑中分享到无穷的快乐。

虽然母亲生活得很好,但常常思念故土,念叨着想回凤凰。

年农历四月初十,是母亲84岁生日。中国有句老话,“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母亲想故乡了,提出要回凤凰看看,过生日。谭德森两口子抽出时间,带领全家人专门陪同母亲坐飞机返回凤凰,为母亲庆祝生日。

生日酒宴设在凤凰县政府招待所里。

这一天,他们的亲戚朋友,从各个地方来了。王家寨的乡亲们,结伴而来了。县里主要领导、文昌阁小学的校长们也来了。谭德森事先申明,不接受任何礼金礼物。大家为老人祝寿、祝福,老人家如沐春风,眉开眼笑,过了一个一辈子最热闹的生日。

18

年5月,谭德森母亲正在享受着三代同堂的天伦之乐时,在美国无疾而终,享年89岁。

算起来,老母亲跟随他们在美国生活了14年。

母亲一辈子历尽磨难,含辛茹苦,没过几天好日子。自从中美建交,谭德森夫妇把她接到美国以后,对老人家极尽孝道,老人过上了一个十分幸福的晚年。然而,子欲养而亲不待,老人家溘然仙逝。儿孙们依依难舍,无比悲恸。

谭德森遵照母亲的遗嘱,要将母亲的遗体运回大陆老家凤凰安葬。

租一架专机从美国空运遗体回中国,可谓史无前例。

这是一项十分复杂的系统工程。

先要将老人的遗体通过医学处理,包装,然后再包专机。不要说包机需要巨额费用,就是各种手续、开棺检查都难以应付。

谭德森一生为善,帮助过许多同胞。同胞们知道他遇到困难,也纷纷伸出热情的手。我国驻旧金山领事馆总领事梅平先生,出面为他担保,从而免去了中美通关时需要开棺检查的繁琐手续。领事馆的同胞们为他联系了中国国航的飞机,并提供特别的服务。一切在有条不紊进行中。

先从美国空运到上海。又从上海转运到长沙。再从长沙租汽车运回凤凰。谭德森夫妇率领全家,始终扶灵相送。

飞机在长沙机场停稳以后,谭德森夫妇及子女们一起,臂缠黑纱,缓缓走下飞机。并从机舱里小心翼翼地把母亲的灵柩扶下飞机,好像生怕惊醒老人家一样。

在随后开赴凤凰的途中,平时善于健谈的夫妇俩,一路悲切无语。

因为谭德森夫妇信仰佛教,回到凤凰老家,他们斋戒念经三天,才把母亲的灵柩取出,按照地方风俗,重新装进木棺材。葬礼过程中,夫妇俩率子女长跪不起,嚎啕大哭,在场陪同人员无不为之感动落泪。

一生劳累的老母亲,终于安息于父亲的墓旁。

为悼念慈母,谭德森深情写下《祭母文》,情感真挚,感人至深。兹录于下:

母亲!

儿与媳妇,已遵照你的宿愿,把您的遗体,万里迢迢从美国护送到了故乡家园,并安葬在父亲的墓旁:您该含笑九泉,于愿已足吧。

这里的环境,您最熟悉,四围的山峰,山上的林木、岩石、鲜花、野草,甚至天上的云朵,林间的鸟鸣虫叫,都是您在美国常常怀念的。您曾经在这些山坡上种作,您曾经在树林间采野笋,拾菌子,打猪草……遍山遍野,几乎每一寸土地,都曾经印有您的足迹。

母亲!由于战乱,使我们离别了几近四十余年。年,中美建交之后,我立即接您到美国,使得有机会与您晨夕相处,奉茶待饭,足足14年。14年的岁月,不能算短,但我们母子间,尚有许多说不完的离情,现在母亲竟弃我而去!从今以后我将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儿!

母亲!您的丧事,业已办妥竣事,儿与媳妇,又将远渡重洋,赶返美国。回到家里以后,再也听不到母亲的声音,见不到母亲的形影,面对着您卧房里的各种陈设,将会使儿触景生情,悲从中来!尤其是走到后园,就会看到您亲手种植的果树,鲜花和蔬菜……这一切的一切,叫我如何不伤心!

别了,慈祥的母亲!儿深信您在九泉之下,一定会像早逝的父亲那样,保佑我们一家健康平安,人财两旺。别了,亲爱的母亲!儿自会带着您的孙儿们常来祭拜,为您扫墓。

勤劳一生的母亲,您安息吧!

年5月于凤凰

饱含深情,催人泪下的《祭母文》,不只反映出一个儿子对母亲的深情,也再现的一个游子对故土的深情。

19

尽管身居海外,长时间不能回国。但谭德森是一个十分眷恋祖国的人,不论生活在哪里,只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为祖国做一点事,以表达一个游子的心意。

他总觉得,虽然在故乡、在祖国生活的时间不是太长,但故乡、祖国生他养他,把他培养成一个有所作为的人。他一辈子欠故乡、欠祖国的太多太多,总想通过各种方式,对故乡、对祖国进行回报。

年,他在斯坦福大学读书时,便发起成立旧金山湾区中国留学生联谊会,并被推选为会长。

他带头为中国留学生赴美留学做工作,帮助了许多中国留学生。

他为他们推介联系学校,通过书信往来,办理有关留学手续。当他们来到美国旧金山时,他又亲自为他们接机,安排租用住宿地方。带他们参观校区,介绍相关情况。待到他们毕业时,又四处为他们联系工作。

他在旧金山期间,一开始,湘籍华人华侨可以说是一盘散沙,群龙无首,各自为政。客观环境迫切需要湘籍华人华侨联合起来。于是,北加州湖南同乡会应运而生。

谭德森和钟武雄、彭锷将军等湘籍知名人士一起,奔走呼号,居中联络,于年在旧金山湾区发起成立了湖南同乡会。曾拯救成千上万犹太人生命闻名世界的“中国的辛德勒”、湘籍外交家何凤山先生,担任同乡会顾问。

谭德森为人热忱,德高望重,被选为会长。三年一届,他连任3届。他带领同乡会多位同仁,成为最早进入中国驻旧金山领事馆的侨团之一,也是最早与祖国大陆建立良好关系的美国侨团之一。

北加州湖南同乡会成立起来了,会馆设在什么地方?在哪里开展活动呢?谭德森夫妇在中国城自己用于出租的楼业中提供房产,作为同乡会会馆。每次湖南来的乡亲都在此开会,并经常举办专题演讲。他把同乡会办成一个温暖的大家庭,总领馆也常派副总领事及领事们来参加乡亲洗尘宴请等活动,共叙乡情。

他还组织同乡会经常举行如春节聚餐、圣诞联欢、举办画展、华人华侨选美之类各种有益的活动。定期为华人优秀学子发放奖学金,不仅出力,而且出钱。遇到湘籍华人华侨大喜之日,他们夫妇总是组织同乡会会员前往祝贺。

他还多次应邀,为华人华侨主持婚礼。那些年轻人以能请到他主持婚礼为荣幸。

年2月底,谭德森出面组织了一次规模甚大的“旅美北加州湖南同乡会新春联欢大会”。

此次大会,他邀请了我国驻旧金山领事馆总领事梅平夫妇、副总领事沈学忠夫妇,以及领事数人;香港的湖南同乡会会长等;台湾的中央警官学校校友会会长、苏浙联谊会、荣光联谊会等等;以及他们北加州湖南同乡会远近乡亲多人,共计三四百人参加,使该会馆楼上大厅、楼下会议室,全部爆满,盛况空前。同胞欢聚,喜气洋洋。

这是由民间组织的最早的一次两岸四地乡亲的联谊盛会,将大陆和台湾两岸官员邀集到一起“排排坐”,引起了舆论的强烈反响,对推进祖国统一,增进两岸四地乡亲的友好往来,起到很好的作用。以至于引起了台湾情报机构的警觉。

20

年5月,由湖南海外联谊会副会长王双林带队,一行五人赴美参观考察。他们刚到达旧金山国际机场,就看到谭德森、钟武雄等人率同乡会多位老乡打着欢迎横幅,站在机场出口处迎接。

在旧金山的几天参访活动中,谭德森、钟武雄等人轮流做东接待,十分热情。

为了表示盛情,他们夫妇还把客人一行请到了家里做客。当客人到达他家时,他一家大小,包括80多岁的老母亲、夫人谭吴保仁女士以及八个儿女,早就站在客厅等候。让客人们有一种宾至如归之感。

当时,湖南省常常有代表团访问加州,谭德森总是组织侨胞热情接待,既给来访的家乡客人提供方便,也加强了侨胞与家乡客人之间的交流,了解家乡的发展变化,丰富侨胞的生活。

他们夫妇领导的北加州湖南同乡会与湖南海外联谊会签署结成姊妹会协议,不止一次给湖南海外联谊会捐献活动经费。

他们夫妇还无数次为湖南省赴美留学生,无偿提供支持和资金担保,让很多湘籍留学生终身受益。

以前,中国留学生到美国留学,必须有人提供担保。每提供一次担保,就必须把美元打到留学生所在的学校财务账上。当时,美元在美国是大额款项。在中国,当时人民币“万元户”也屈指可数。美元相当于7万多元人民币,对老百姓来说,等于是一个天文数字。为数十名湖南学子提供担保资金,这对做生意的谭德森来说,等于把巨额资金放在别人的账户上,不仅不能带来利润,而且一旦有事,他还必须承担责任风险。然而,他们夫妇乐此不疲,从来都是无怨无悔。很多受助学生与他们夫妇甚至连面都没有见过。更加难能可贵的是,谭德森经常亲自开车到机场,为来美国留学的湘籍学子接机。

他们夫妇在湖南改革开放初期,为推进湖南与美国之间的友好往来与合作,做了大量实事、好事,湖南海外联谊会也通过他们夫妇组织了多次促进中美友好与合作的活动。有一年,从湖南省长到专家学者,以及各种商团,他们就出面接待了32个。

21

从年重新踏上故土起,每隔几年,谭德森都要回来一趟,看看故乡的山山水水,看看故乡的发展变化。

因为历史的原因,谭德森离开故乡足足30年。对于这块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他虽常怀感恩之心,却无以为报。这30年,可以说是一片空白。现在,终于回到故乡了,他要加倍付出,加倍回报。他希望能为故乡多做一点事,为故乡老百姓多出一点力。

那年首次回乡探亲,他就从香港带回一台当时最时髦的19英寸彩色电视机,送给王家寨乡亲。使该村成为继凤凰县广播局拥有两台黑白电视机之后,全县拥有第一台彩色电视机的一个农村村寨。一时间,附近老百姓奔走相告,纷至沓来,都以前来观看电视为时尚。王家寨村的电视放映室,挤破门槛。

几年后,谭德森带上母亲、妻子、子女再次踏上家乡的土地,并回到昔日就读的凤凰县文昌阁小学,看望母校师生和部分校友。

年末,谭德森不顾自己体弱多病的身体,又陪着母亲、妻子、子女第三次远渡重洋回乡探亲。

这一次,他得知了家乡王家寨有70余户多乡亲饮水困难,每天要去很远的地方挑水、背水,妇女们背着衣服要走很远的路程去洗涤。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决定要为父老乡亲们做一桩好事。他提出捐资2万美元,合计16万元人民币,给老家王家寨兴建自来水站。

当时,美国旧金山刚刚发生地震,房价大跌,房屋贬值,谭德森夫妇所做的房地产生意受到很大影响。但一回美国,他们还是毅然给乡里汇来2万美元。要知道,当时的2万美元是一幢大房子的价值。

有了资金,县里安排相关部门派出工作人员,为自来水站设计、施工。在山顶上建一个水池,把井水抽到水池里,再通过管道进入每家每户。经过一年时间的紧张施工,从而解决了多人多年的饮水困难,使家家户户用上了白哗哗的自来水,受到乡亲们的高度赞扬。时任县长吴官林为此题写了“甘水流长,赤子晚晴”的题词。

谭德森十分关心家乡的建设,尤其关心母校文昌阁小学的建设。每次回故乡,都要去母校看看,请老师们吃一顿饭。

年4月,他看到母校经费困难,一次捐赠美元,作为教育基金。

年,又为文昌阁小学捐美金,修建“教育与人才碑林”。其后,又捐赠元人民币,作为文昌阁学校校友会基金。

在一次母校师生为他举行的欢送会上,他现身说法,以自身曲折而传奇的经历,鼓励少年同学刻苦学习。

他还表示,在他有生之年,根据自己的财力,对母校进行捐赠,重点改善学校的一些基础设施,扶持一些贫困学生。

年7月,湖南遭受空前大水灾,他前后二次,共捐美金,帮助灾民重建家园。

这时,他在美国的事业,也风生水起,赢得较高的声誉。加上他为人谦和,热心公益,人缘很好,在北加州20多万华人社区内,深孚众望。

他晚年皈依佛门,诚心向佛,一心向善,扶贫济困,助人为乐。年秋,谭德森先生因心脏病病逝于美国,享年75岁。

他与夫人共生育儿女8人,个个都美国名牌大学毕业。其中,有博士3人,硕士3人。长女谭美筠是加州一家著名大公司的董事总裁。长子谭和平是全球亚洲对冲基金总董。次子谭长生,次女谭美玉及五女譚小萍是医学博士。8个儿女都品学兼优,个个成才。可谓满门孝子,一家高才。

△谭吴保仁在凤凰

文昌阁小学访问

22

谭德森去世以后,他夫人谭吴保仁女士,继承丈夫的遗志,接过爱心接力棒,始终如一关心着凤凰县教育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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