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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年4月10日

第九期

我带父亲上北京

杨宇宁

作者在家乡项家沟村宽广草坡上的惬意

在父亲的心目中，北京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因而去北京看看成为他老人家的夙愿。

父亲今年83岁，从小未受到什么文化教育。7岁打短工，1岁扛长工，30岁成婚。共和国成立,虽当家做了主人，可仍未离开祖辈躬耕的土地，仍未摆脱乡野贫穷的窘境。生一对男女，女早夭，男幸存。37岁婚变，与幸存的我共度着那不像家庭的家庭生活。46岁再续，67岁续妻先去，只身一人过着孤独的日子。尽管如此，父亲仍顽强地活了下来并健在人世。岁月的风雨在父亲的脸上镌刻下纵横有序的壕沟，那壕沟盛满了人生的酸楚，盛满了人间的不平，也盛满了心灵的企盼。望着父亲那苍老慈祥的面容和躬身前行的身影，想着父亲那只算活着而不像生活的人生，我的眼湿了，我的心颤了。已到知天命年的我心中蠕动着丝丝隐痛，于是孝心大发，决定带父上北京看看，以圆父亲的上京梦。

父亲虽有上京看看的想法，但真要动身，他又顾及花钱和拖累儿子而不愿前往，为父上京，我们夫妻分头工作。由妻子为父亲整装备行、筹款订票；由我带父体检、理发、洗澡，做思想工作。眼看当晚就要登车，父亲仍不愿前往，焦急之时，我表示要去朔州看望姑姑(即父亲的同胞妹妹)，问父亲是否同行?此时的父亲眉飞色舞，面庞的壕沟里像是发出了笑声，表示愿意同去，于是马上更衣备行。我为自己“以情成骗，哄父上车”谋略的成功高兴了许久许久。

作者父亲在北京火车站留影

当父亲登上赴京的列车，故事也就多了起来。

“如今的火车变了样”。父亲从未出过远门，即使偶有乘坐火车外出，不是站着，就是硬座，哪里见过卧铺的世面，哪里享受过卧铺的清福。他环视车厢，脸上现出孩童式的稚气，像他多见过往日的火车似的，自我唠叨着“如今的火车变了样”。在唠叨中，父亲的思绪逆着列车的前进陷入了往日的沉思中。列车爬行了一夜，车窗亮了起来，爱早醒的父亲自语道：这火车太慢，跑了一夜还不到朔州。见妹心切的父亲撩起窗帘，隐约见到了群山，“噢，才到了轩岗”(由忻州去朔州路经的地方)，听着他的唠叨，我又为自己情急中生出的“骗”父谋略而自喜起来。

作者父亲在毛主席纪念堂前留影

车到北京，见到站外的新世面，父亲发出了“朔州变化真大，比那几年强多啦”的感叹。听着他的唠叨，我的心紧绷起来，生怕因这“骗”惹父亲不快。客栈稍住，向父亲说明真相和用心，父亲未有埋怨，更没有动怒，只是用两只阅尽苍桑的眼久久地望着我，流出几滴老泪，这泪珠滴在自己襟前，也滴入我的心田。

“我要给毛主席叩个头”。瞻仰毛主席遗容，是带父上京的重要任务。父亲对共产党有感情，对毛主席更有感情，他这种直观的视物理念，把对党的感情凝聚在毛主席一人身上。于是急着要买烧纸和香火，以行祭祀之礼，经再三劝解，方才放弃了他心目中的祭祀方式，跟随人流步入瞻仰厅。当见到水晶棺里的毛主席时，父亲驻足凝视，躬身下跪，在正要做传统叩拜的动作时，被我和瞻仰厅的工作人员阻止。父亲恳求道“我要给毛主席叩个头。”这一举动，虽阻塞了后边人的前行，造成短时的紊乱，但谁都没有埋怨和讨厌他，反倒被老父那虔诚的举动所感染，众人都向他投来和善理解的目光。

作者陪父亲在天安门前留影

“这草正好喂羊，这里正好晒粮。”天安门广场那平坦如毡的草坪，绿的爱人，嫩的诱人，这景致使父亲想到了十年九旱的家乡，想到那疼似子女的牛羊。边走边唠叨着“这草正好喂羊。”当漫步到天安门广场正中央时，那宽阔平展的石墁地面又引发了父亲对家乡劳作的思绪，重复着“这里正好晒粮”的唠叨。当一位乡间耄耋老人靠拐杖躬腰出现在偌大而神圣的天安门广场时，他老人家由衷地产生了“主人”的感觉。这“主人”在此神圣的地方，仍不忘他的“喂羊”、“晒粮”。如此老翁，哪能生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激情?从“喂羊”、“晒粮”中我不仅看到父亲那思维的定势，也看到天下父辈如洗的心境，更看到了乡间父老那企盼值不高的生存理念。

作者父亲在前门北侧留影

“毛主席就站在这里？”在等待购票登天安门城楼时，我给父亲讲述有关天安门的故事，从他的表情中看不到有什么兴致，唯一感兴趣的是想在毛主席站过的地方照张相。当登上天安门城楼时，父亲两眼炯炯有神，眼神中充满了喜悦，面庞上流露出满足。他极目远眺，放开满是皱纹的脸，感慨道“这可是个好地方！”我为父亲的高兴而高兴，急忙用目光寻找当年开国大典时毛主席站过的地方，圆父亲的照像梦。当把父亲带到大约是当年毛主席站过的位置，说明要照相时，父亲和蔼并带有稚气地问道：“毛主席就站在这里？”我边表示了肯定的态度，边举起相机准备照相时，却被管理人员以“这里不许摄影”为由而阻止。这时父亲流露出委屈的表情，尽管委屈惋惜，还安慰我“要听人家的。”这“要听人家的”是一位乡间老人顺从的意识反映，是劳动人民善良的心灵写照。为圆父亲照相的心愿，征得管理人员的允许，破例地站到警戒绳外向广场方向拍下了父亲那苍老而又高大的身影。下得城楼，父亲满意地唠叨着“我也在毛主席站过的地方站了站。”这“站了站”虽没有给父亲带来什么洪福，但他的心灵中却充满了主人的感慰。

作者父亲在天安门城楼上招手

“这可是串好院子。”登台上阶，穿门入殿，蹒跚的步履，苍老的身影汇入参观故宫的人流，我为这人流中多了父亲而庆幸自得。边走边为父亲讲解着故宫的故事，传说与实物相证，便勾起了父亲对传说的片段回忆。“这就是李自成要占的地方？”“这就是康熙、乾隆……宣统爷儿们上班的地方？”“这就是……这就是……”一串串疑问得到了印证。一串串传说浮现在他的脑际。当步出故宫休息时，我们父子俩便就故宫的事攀谈起来。他对故宫那么多的稀世珍宝、奇闻轶事、宫闱争斗只字不提，只是不断地念叨着：“这可是串好院子。”听了父亲总结性的发言，我好长时间没有说出话来。是的，这确实是串好院子，这院子的主人不是中国的平民百姓，而是中国的皇帝。转念一想，父亲的发言，怕是包含了我想到或没想到的全部，不禁为父亲有如此高的概括能力而赞叹不已。

作者父亲在口中念叨的“这可是串好院子”的故宫太和殿前留影

“这座房子真个大。”带父顺序参观了人民大会堂内的部分厅后，便进入中央厅二楼，堂内虽有工作人员正忙着布置庆祝建党八十周年会场，但灯光暗淡，借着微弱的灯光，父亲环顾四周，突然指着对面的主席台问道：“开会时，毛主席和那么多当官的都坐在那边？开会的都坐在这小凳子上？”我肯定地点了点头。“不是说当官的在高处吗？这里比那里高，当官的能满意吗？”为这“高处”、“满意”，我解释了好长的时间，总不能给父亲满意的答复。望着空旷无柱的大会堂，父亲感慨道：“这座房子真个大。”这“大”包含着父亲对中国现代建筑艺术的赞叹，也包含着他见了这“大”世面的感叹。

作者父亲在人民大会堂前留影

“这些肯定不是日本人。”当我搀扶父亲在颐和园行走观赏时，不少外国人和父亲点头微笑、握手示好，在父亲的一生中，怕是第一次感到外国人的友善。父亲近一个世纪的生涯，真的没见过几次外国人，于是对外国人既觉得稀奇，又抱有警觉。当几位外国人要求和父亲一起照相时，父亲欣然应诺，经征得同意我也把几位外国人和父亲摄在了一起。照毕相，握别手，外国人用生硬的汉语友好地连声说“谢谢”，父亲也做出友好的道别动作。当外国人离去，父亲颇有感触地说道“这些肯定不是日本人，日本人可灰啦。”当我听到父亲的直观断言，我的思绪便回到抗战时期。不，不只我，还有我的父亲。他那饱经风霜的皱纹，不知哪条总像日本鬼子用刺刀划成的伤痕。那“肯定不是”的双重语气中透出父亲不会忘记过去的民族气节。尽管现在中日友好了，并且声称要世世代代友好下去，父亲怕是不全信，即使让他真的去信，怕他到死也不会忘记那民族的耻辱史。

作者父亲（中）和外国人在一起

作者父亲在颐和园留影

京城的五日生活，瞬间而过。在返忻的列车上，父亲睡得是那么的安祥，神情又是那么的慈祥，而我的思绪却随着列车的运行而运行。俗话说“八十不出门，七十不过夜。”在父亲83岁高龄时，带父上京，既出门，又过夜，真也怕引出个闪失来。虽说上京前经医生做了体检，带了药品，京城又是半日活动，但总是个冒险行为，我为自己的冒险成功而高兴，为父亲硬朗的身体而骄傲。说实在的，我真的爱我的父亲，真的还想让他“再活五百年”，那时再带父亲上京，想必又有许多故事发生。

（原载00年3月31日《忻州日报》，后载入作家出版社出版的《冷言热语》，获00年全国散文一等奖，并被收入全国成人教育的教材，照片提供：作者）

作者在笔耕撰写

作者的“伏天”情趣

作者在芦芽山

作者为88岁高龄的父亲洗脚

作者简介：杨宇宁，出生于神池县项家沟村，曾就读神池城关完小、城关农中、神池高中，年毕业于山西师范学院中文系。先后当过农民、民工、民办教师。后在忻州地委有关部门及市政协工作，曾任市政协文史委主任兼《忻州文史》总编，01退休，现居忻州。作者现为山西作协会员，忻州西口文化研究会、忻州长城学会、徐继畲研究会理事，忻州中华文化研究会副主席。曾出版《冷言热语》、《谈天说地》、《道短说长》杂文集；出版《管窥小识》、《零岁拾得》（上下册）散文集；出版《史海捞珍》、《聊史说事》（上下册）史文集，其中不少文章获奖。主编的辑《忻州文史》填补了当地的空白，全套被国家图书馆收藏。作者信奉“勤奋为实，平淡是真”的格言。

读者论坛

以文寄情

情感交融

为杨宇宁《我带父亲上北京》叫好

刘宝民

我是宇宁文章的忠实读者。他的文章多以针砭时弊、鞭挞陋习见长，显现出刚直的禀性。而今年3月31日《忻州日报?文化广场》发表宇宁的《我带父亲上北京》犹如他家乡的一碗羊汤、两屉莜面，那么纯、那么真、那么香，真让人回味无穷，有幸让我们走进他情感世界的另一厢。

文章以带83高龄的父亲“上北京看看”为主线叙事抒情，通篇有情有感，情感交融。在不足字的文章里，父亲与儿子、人民与祖国、百姓与领袖、农民与土地、乡村与城市、中国人与外国人之间的情感相互交织，自然流露。再加上父亲受多种局限所表现出来的令人忍俊不禁的言行，一经穿插，恰似画龙点睛，叫人过目难忘，广为流传。

宇宁父亲有着坎坷的人生经历，7岁打短工，1岁扛长工，30岁成婚，37岁婚变，50岁再续，67岁续妻逝去。他的不幸令人同情，然而老人又是幸运的。因为他有着一个孝顺的儿子和儿媳，由产生带父上京的念头到带父体检、理发、洗澡；由“以情成骗、哄父上车”到进京稍住，说破情由；从“半日活动”的安排到“再活五百年”的企盼，两代人间细腻真实的情感，不事雕饰，浑然天成；言简意赅，语短情长。联系到题目中那个传神的“带”字，

那无限爱意，尽囊其中。

父亲在北京期间的活动及表现想来丰富多彩，而宇宁只是取了其中几个极具代表性、极具感染的片断，便把一个质朴、单纯、憨直的老农形象从北京一步步带到我们面前。这里的“父亲”是宇宁的父亲，也是千千万万农民儿子的父亲；这里的“老农”，是神池穷乡僻壤的老农，也是华夏千千万万翻了身的老农。不论宇宁同志的初衷如何，实际上他笔下的这一“父亲”形象，更多地寄托了对黄土地上、大山深处一代代农民的理解与同情。作者这种理解与同情来自那厚厚的黄土地，来自那巍巍的大山中，这种情感是世上诸多情感中最为珍贵的情感。它滴着血、淌着泪，它蕴含着真情，绽放着微笑。更令人叫好的是，这种描写、抒情、议论，仅仅是围绕父亲几句脱口而出的话来完成的。

父亲在火车上和北京站外发出“如今的火车变样”、“朔州变化真个大”的称道，饱含着一个普通百姓对改革开放带来巨变的感触和欣喜。纪念堂里，“父亲躬身下跪，要为毛主席叩个头”的虔诚举动；天安门上，“我也在毛主席站过的地方站了站”的满意神情，把一个历经苍桑的翻身佃农对领袖的爱戴，真切地表现出来。天安门广场上父亲那“喂羊”、“晒粮”的唠叨，让我们感受到农民对土地那种难以割舍的情结，令人会心一笑的同时怦然心动。故宫里“这可是串好院子”的“发言”，大会堂内“这座房子真个大”的感叹，这既是一个见了世面的农民对首都传统与现代建筑艺术的赞叹，又是他热爱祖国的心灵折射。颐和园中“这些肯定不是日本人”的断言，虽说有点偏颇，但对一个曾耳闻目睹日寇暴行的老人来说，不只是告诉我们当年日本鬼子的凶残无道，更多的是告诫后人不要忘记过去那民族的耻辱。

眼下，反映农民生活的作品并不多，真正走进农民心灵深处的作品更是稀缺。宇宁的《我带父亲上北京》给了我们一次与老农在心灵深处进行对话和交流的机会，十分难能可贵。我祝愿宇宁的父亲真的再能活他“五百年”，我期待着宇宁同志讲述《再带父亲上北京》的动人故事。

(本文发表在00年6月3日《忻州日报》第三版。刘宝民简介：山西保德县人，北京广播电视大学毕业，曾任保德天桥水电站办公室主任、忻州市委秘书处科员、忻州市经济开发区企业管理局局长。长期从事人物传记采写工作，作品多见全国有关媒体。现退休，定居深圳。)

本文来源：《桑梓情怀》第一册第九篇

本期编辑：肖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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